梧桐是中国古代常见的庭院树木,叶子宽大,春芽懵懂,秋风起,北雁南飞之时,它的叶子开始“啪嗒啪嗒”落下,屋瓦清冷,寂寞的夜里,那叶子打在屋瓦上的声音久久轰鸣。
作为落叶乔木,梧桐树最大的特点是春发秋凋,在古人的眼里,这是四时更替、岁月荣枯的明显标志。《广群芳谱·木谱六·桐》:“立秋之日,如某时立秋,至期一叶先坠,故云: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楚辞·九辩》:“白露既下百草兮,奄离披此梧楸。”不时刷存在感的朱熹注曰:“梧桐,楸梓,皆早凋”。
对于宋朝那些“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的词人们而言,梧桐正是可以拨动词人们敏感神经的那个手指——你不去拨动,那琴弦都泠泠作响,你还敢发芽、生长,尤其是凋零,词人们怎能放过?
所以柳永写:“月露冷,梧叶飘黄。”晏殊写:“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欧阳修说:“卷绣帘,梧桐秋院落。”
——1000年以后,有一个叫霍尊的歌手,在《中国好呻吟》上唱了一首《卷珠帘》,当场把刘欢感动得落泪,那英感动得心碎,杨坤感动得声音都哑了,不转发都不是哈林。
霍尊唱得还行,但是,从歌词来看,比起宋代的三流词人都差远了。还有一个喜欢中国风的大舌头,他的御用词人叫方文山,额,就是喜欢把宋词里的一些常见意象堆积在一起,东风啊,青花瓷啊,东篱啊,梧桐啊,之类的,乱七八糟堆在一起,比起宋代这些老祖宗,实在是差远了。
词人悲秋,悲什么?秋,其实无甚可悲,可悲的是人心。身世飘零,悲一下;有弟皆分散,悲一下;登了一个高楼,望远看不清(词人都是近视眼),悲一下;韶华易老,悲一下——甚至因为秋天自己的景物(秋天自己不悲),词人都要悲一下:“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秋风起兮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秋天到了,草木落叶,关你屁事?
所以,词人看到梧桐落叶这事,怎能不大做文章?
梧桐栽植在院子里,影子随着月色流转而移动,于是,那些觉得孤单寂寞冷的词人们,又有文章可作了。
欧阳修:“碧梧桐锁深深院”,李之仪:“庭户沉沉,满地梧桐影”。高墙大院,将人深深困在自己的屋子里,听不到墙外佳人笑,看不到街巷里贩夫走卒,哎呀,养尊处优真是好无聊好无聊。
尤其是在这个时候,响起了佣人们打水的轱辘声:“阑干外,梧桐叶底,金井辘轳声”,这么安静的时候,来这么吱吱呀呀一下子,面无表情的佣人们慵懒地汲水,这日子没法过了。
怪不得露丝要和杰克私奔,一上岸就跟他走,不回头,生一大堆孩子。
金镶玉砌之地,人终不过就睡几平方米;宝马雕车香满路,不过代替了人行走而已;金银满屋,终将化为废土。
人啊人,你可知道,内心的丰盈才是真正的丰盈,内心的强大才是真正的强大!
梧桐本身就够悲凉的了,如果再下一场秋雨呢?
好吧,晏殊出发途中辗转难眠:“梧桐夜雨,几回无寐”“梧桐叶上萧萧雨”。欧阳修也睡不着:“桐叶上,数声秋雨”。
晚唐的温庭钧写过“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到了宋朝,词人变本加厉,一个个看到梧桐叶子飘了雨,简直像奥运健儿打了兴奋剂、赌徒看到开了点,色鬼遇到潘金莲,第六个被窝见到粉丝蹭蹭涨,那简直是不吐不快啊。
其中著名的词,莫过于李清照的《声声慢》:“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秋雨如蚕,啃噬着岁月的桑叶,哀怨凄切,感伤至极。
而宋词中最美的梧桐意象,我觉得是下面一阙词,尽管梧桐只是个配角,但是在大导演苏轼的镜头里,已经足够传情达意。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这是苏轼的一首名词《卜算子》。现在通行的各个版本的词选中都有一个小序:“黄州定慧院寓居作。”据史料记载,此词为公元1083年(神宗元丰六年)初作于黄州,定慧院在今天的湖北黄冈县东南,苏轼另有《游定惠院记》一文。由上可知这首词是苏轼初贬黄州寓居定慧院时所作。被贬黄州后,虽然自己的生活都有问题,但苏轼是乐观旷达的,能率领全家通过自身的努力来渡过生活难关。但内心深处的幽独与寂寞是他人无法理解的。
这不,马上就有大V来互推了——黄庭坚说:“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
冷寒的,也不止是沙洲和桐枝。有恨的,究竟是孤鸿还是幽人?静夜如此寂寞,又何须漏壶提醒辰次?月儿依然残缺。不见有清满的佳期!疏淡的笑墨,似写凄淡的夜色;清美的词境,难歇哀愤的心。
《宋六十名家词·东坡词》载,此词还有一序,讲的是一个美丽而凄凉的故事。摘录如下:
惠州有温都监女,颇有色。年十六,不肯嫁人。闻坡至,甚喜。每夜闻坡讽咏,则徘徊窗下,坡觉而推窗,则其女逾墙而去。坡从而物色之曰:当呼王郎,与之子为姻。未几,而坡过海,女遂卒,葬于沙滩侧。坡回惠,为赋此词。
苏轼寓居定惠院,每到他深夜吟诗时,总有一位美女粉丝在窗外徘徊。正如电影《唐伯虎点秋香》中的秋香姐,也是唐伯虎的一位超级粉丝。秋香姐总想着唐伯虎风流倜傥,玉树临风,谁知道眼前这个鼻血横流的9527是真正的唐伯虎?秋香姐反复吟诵的那首诗尽管写了桃树,却一点不艳俗,忍不住摘录如下: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若将富贵比贫者,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
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嗯,对于苏轼和他的女粉丝来说,这是一个单恋故事。苏轼感觉窗外有人,推窗寻找时,她却已经翻墙而去。此情此景岂非正是苏轼词上阕所写:“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由此说来,句中的幽人该是指那位神秘美丽的女子,上阕则是记录此事了。
当时苏轼六十几岁,老婆大度,说可以纳妾。可是苏轼这个傻瓜,却物色王郎之子与她为姻,最终使她郁郁而死。
呜呼!天下之大,这个女子好像是专为苏轼而存在,苏轼离开惠州后,女子就死去了,遗体埋葬在沙洲之畔。额,你知道吗?周传雄唱过《寂寞沙洲冷》:
自你走后心憔悴
白色油桐风中纷飞
落花似人有情
这个季节
河畔的风放肆拚命的吹
无端拨弄离人的眼泪
那样浓烈的爱再也无法给
伤感一夜一夜
当记忆的线缠绕过往支离破碎
是慌乱占据了心扉
有花儿伴着蝴蝶
孤雁可以双飞
夜深人静独徘徊
当幸福恋人寄来红色分享喜悦
闭上双眼难过头也不敢回
仍然捡尽寒枝不肯安歇微带着后悔
寂寞沙洲我该思念谁
这歌,就是根据苏轼这首词的意境写的。
当苏轼回到惠州,只见黄土一堆,个中幽愤之情可想而知。于是,就赋了这篇著名的《卜算子》。
一千年以后,第六个被窝翻遍古籍,阅遍对这首词的各种解读。
我不管政治,不管抱负,不管人生失意得意,只在乎,那个在窗前听苏轼吟诵的女子——窗开则不见,有时还自来。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是妖是仙,是鬼是狐,我都认了。
一千年之后,我懂得那个千千静听的女子(千千静听你要付广告费,好吧,查了查,你被收购了,算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