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3月31日,在安徽省合肥市少儿艺术学校站塘校区,选手们正在进行机器人编程。 (ICphoto/图)
(本文首发于2019年10月17日《南方周末》)
自从引入实物编程后,阿南也开始接收幼儿园学员,年龄最小的只有5岁。
全民编程的趋势背后既有商业利益的驱动,又饱含家长在“禁奥令”后希望寻找新捷径的焦虑。
一些少儿编程公司虽然打着高科技的旗号,实际跟奶茶快速加盟开店别无二致。
“哪有孩子不喜欢这个,还能对着电脑。”夏女士在佛山一个商业广场的招商处工作,索性就在入驻楼盘的商户中找到了一家少儿编程机构,送孩子学习C++。她的孩子目前是佛山市华英学校初一的学生。
计算机编程原是大学才开设的课程,是IT行业的基础性工具,如今却被迅速普及。上自老人,下至儿童,还有各行各业的人士,仿佛一夜间都对编程产生了兴趣。
当然,最火爆的还是少儿编程。一种业内流行的说法是,少儿编程起源于美国,标志性事件是麻省理工大学开发了一款针对少儿的图形化编程软件Scratch,这也是目前国内运用最广泛的少儿编程软件。
美国前总统奥巴马曾在多个场合大力提倡少儿编程,2015年,他在接受美国科技媒体Re/code采访时说,如果美国希望继续在全球的科技创新中保持领先,那么美国的学校需要更好地帮助学生在科技领域有所发展。所有人都应更早地学习如何编程。
2014年浙江省将信息技术纳入高考选考科目,此后越来越多的教育政策倾斜,令国内涌现一批少儿编程公司,在资本的追捧下,又很快形成爆发之势。但难以保证质量的加盟,是让少儿编程公司以最快速度跑马圈地的方式。
没有什么能比提高升学率更能打动家长的心。更何况,谁也不想让孩子落后于人工智能时代。
“21世纪的新英语”
2017年9月,青年创业者阿南在广州市南沙区金州地铁站旁,创办了一家编程机构——“阿南编程坊”。南沙区距离广州市中心珠江新城约56公里。
阿南创办少儿编程的念头始于当年国务院发布的新一代人工智能发展规划。规划明确指出了开展人工智能科普活动,要在中小学阶段设置相关课程,向全社会普及编程教育。阿南预感到,编程将是未来教育的一股潮流。
当时,阿南还在香港科技大学南沙研究院工作,并创办了一家以教育旅游为主业的公司。学校的优势和手头的资源,令他下定了决心。
现在的金州地铁站旁已高楼林立,不远处还有一个万达广场,但阿南回忆,刚创立学校时,这附近人迹罕至,学校辐射的范围是方圆十公里。没想到,随着生源逐渐增多,甚至有东莞、佛山的学生专程赶来南沙上课。
阿南发现,编程热的背后有一群焦虑的家长,而且孩子越小越焦虑。例如学校一开业,就有幼儿园的学生家长向他咨询是否能够学习编程,家长们的想法是“别人都在学,我(孩子)小时候也应该学”。
自从引入实物编程后,阿南也开始接收幼儿园学员,年龄最小的只有5岁。目前,学校还有十几个学龄前儿童,这帮孩子通过积木块等教具的拖拉、拼接来接触编程。
在许多编程学校的宣传中,编程教育被称作“21世纪的新英语”。因为未来世界是大数据与人工智能的时代,程序是人类和AI沟通的工具,编程势必和今天的英语一样成为必学的科目。
开业两年,阿南编程坊的学员覆盖幼儿园到高中各个阶段,小学及以下阶段占比达到60%,中学阶段占30%,高中占10%。这与位于广州正佳广场另一家编程学校小码王的学生分布比例相似。
多位业内受访者均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孩子小的时候学习编程,更多是家长为了填满孩子的课余时间,因此会让孩子多做尝试。而进入中学阶段,孩子的学业任务繁重,学编程的目的也更为功利——家长对孩子学习的关注点会从编程思维、解决问题能力的提升,转变为升学、竞赛。
此前,浙江、北京、江苏、山东等地相继提出将编程纳入中、高考范围,多地提出在中小学阶段普及编程教育。2019年,北京、广州、深圳、武汉、西安等五个首批试点城市,将针对3—8年级的学生开设人工智能与编程课程。
编程课由此进入校园。广州执信中学科研处主任许家裕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大约十几年前,机器人编程教育就已被引入学校。现在,学校里除了基础的编程课程外,还有拔高的选修课程,既照顾学生的兴趣,也会培养学有余力的学生参加各类竞赛。
执信中学鼓励有兴趣的学生参加编程竞赛,因其对申请国外大学和培养科技素养有一定帮助。执信中学国际部的学生申请国外大学时,竞赛能够更好反映学生的综合能力。
自2016年起,学生对编程课程的需求量增加,执信中学也增加了相应项目的师资。
佛山一家少儿编程学校,原先主要做机器人编程培训。 (南方周末实习生 周晓茜/图)
寻找新捷径
实际上,教育机构的宣传并非完全夸大其词,编程教育在教育系统中的地位确确实实上升了。
自2018年开始,教育部开始着手规范面向基础教育领域的竞赛管理,义务教育阶段的竞赛经历了一场“大清洗”。在教育部公布的“2019年度面向中小学生的全国性竞赛活动名单”中,共31项竞赛入选,其中15项只能面向高中生,面向义务教育阶段的学科类竞赛无一入选。
其中影响最大的莫过于数学竞赛,家长们熟知的“四大杯赛”中,“迎春杯”“华罗庚金杯”“走美杯”均未进入“白名单”,只有“希望杯”比较幸运得以入选,但这项原本面向小初高全年龄段的竞赛,目前只能针对高中生展开。
组委会工作人员在接受媒体采访时透露:“希望杯”提交申报材料时其实也填写了面向小学生、初中生举办竞赛活动,但未获批准。“希望杯”创办于1990年,2003年起开始举办小学希望杯,覆盖全国的参赛人数累计超过3000万。
在“奥数热”降温的同时,一批科技创新类竞赛出现在这份“白名单”中,其中6项与人工智能及编程有关,并且这些竞赛大多允许小初高全年龄段学生参与。
相应的,针对青少年编程能力的等级测试也逐渐多了起来,例如国际青少年编程技术等级考试(PSTK)、全国青少年软件编程等级考试标准、青少年编程技术等级测评以及全国青少年机器人技术等级考试等。2019年8月,中国计算机协会还推出了计算机非专业级软件能力认证考试。
在阿南的印象中,曾有孩子因为无法通过青少年编程技术等级测评一级考试而被家长责打。
昍爸是南京一所高校的计算机系教授,曾参与部分少儿编程行业标准的制定工作。在他看来,全民编程的趋势背后既有商业利益的驱动,又饱含家长在“禁奥令”后希望寻找新捷径的焦虑。
从广州几家大型少儿编程培训机构开设的课程来看,其课程体系大同小异——起步阶段学习图形化编程,再到代码编程,最终的目标是辅导学生参加信息学类的相关竞赛。
橙旭园创始人陈斌意识到,现在如果仅是强调锻炼思维能力,很难让家长埋单。橙旭园是一家针对青少年的在线编程培训平台。自2018年底,橙旭园调整策略,明确提出少儿编程要做到短期对升学有帮助,长期对发展有帮助。
在创办橙旭园之前,陈斌一直从事IT业,曾供职于微软、思科。2016年开始,他使用美国麻省理工开发的一款适合于少儿的图形化编程语言Scratch,教自己正上三年级的孩子学习编程,发现孩子很有兴趣。加之出生在教育世家,令他萌生开展儿童编程教育的想法。
陈斌毫不掩饰自己对少儿编程竞赛的野心,他希望将橙旭园做成青少年编程竞赛的“黄埔军校”,让孩子们将来能在各项重大比赛中斩获重磅奖项。
但深圳第二课堂创始人曹胜标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根据行业经验,在报名培训的学生中,仅有不超过5%的学生能够走向国家级竞赛。
2018年8月23日,上海黄浦区人民广场旁福州路上,一间从事儿童教育的门店上硕大的“少儿编程”店招格外引人瞩目。 (ICphoto/图)
资本催产
尽管编程竞赛与奥数一样,都是千军万马争夺的独木桥,但仍然阻挡不了家长与资本的热情。阿南调侃地说,如今走在大街上,出现频率最高的就是餐饮、SPA和教育培训。
资本跑马圈地从2017年开始,2018年就快速爆发。前瞻产业研究院的数据显示,2018年少儿编程行业投融资规模同比增长95.8%,金额达到21.13亿。行业发生投融资共47笔,其中,亿元规模以上融资达到三起,共计5.5亿元。
正是在这个时候,陈斌切身感受到资本的疯狂。他曾在20天内见了近30家投资机构,其中3—5家正式向橙旭园发出投资意向,有两家投资机构碰巧在同一天抢投,其中先打投资款的一方抢得投资机会。
黑板洞察研究院统计,目前市场上有超过200家少儿编程公司。大致可分为三类,一类是线上纯编程机构,大多是互联网公司;还有线下小班教学培训机构,如小码王;再有线上线下齐头并进的少儿编程公司,最典型的是编程猫。
在业务模式上,行业内基本形成了C端、B端两手抓的经营思路。一方面,针对学生家长推出少儿编程课程,另一方面则针对学校、教育机构提供课程、硬件设备等服务。
短短两三年时间内,少儿编程机构迅速占领北京、上海、广州、深圳四大一线城市,并持续向杭州、南京、成都、重庆、武汉等新一线以及三四线城市扩展。在小码王的宣传册上,旗舰店数量已超过50家,分布在中国近20个城市。
不过,戴思乐科技集团副总裁周仲军认为,目前众多的少儿编程公司中,未站稳脚跟就借助加盟做大规模、迅速累积资本的公司不是他们想要的。戴思乐科技集团是一家从事水与室内空气质量治理的公司,近年与香港城市大学EMBA中文校友会基金共同物色教育领域的投资项目。
据多位受访者透露,资本求快,让少儿编程的获客成本居高难下。据公开报道,2018上半年,线上编程平台获取一个用户的成本大致在3000元左右。因此在初创期,亏损是常态。
从获得融资的大品牌到名不见经传的小机构,如今,大多数编程学校的官网都有加盟信息,然而在商务部备案的则寥寥。
李苗是一家少儿编程公司山东济南的首批加盟商之一,2018年,李苗到这家编程公司的北京办公室考察后,当即决定加盟。
令李苗印象深刻的是,当时编程公司陪同人员一边介绍公司业务,一边示意办公室清一色配备小米办公设备均由小米公司提供,更重要的是,该公司是获得融资最多的少儿编程公司。
为了尽快占领济南市场,不久后,李苗又向编程公司申请加盟两家新门店,希望拉入新的合伙人共同加盟。但这次,她才得知自己所加盟的品牌并未到商务部进行特许经营备案,手中的合同是无效的,这也成为对方拒绝投资的理由。
目前,因为担心法律风险,李苗处于半停业状态。除了基本的租金、人力成本、耗材成本外,前期广告活动投入将近30万,3家门店亏损约250万。
多名业内人士向南方周末记者证实,教育行业的加盟店不好做。即使品牌方全力提供服务,90%还是要靠加盟商自己运营。对于品牌方来说,加盟模式让品牌方避开负荷重资产,以最快速度回笼资金,唯一难在品质把控。
对于加盟商而言,行业内优质的少儿编程教师资源稀缺,目前也还没有形成统一的考核标准。南方周末记者向其中一家大型少儿编程公司的招商负责人了解加盟,对于师资问题,该负责人则向南方周末记者表明,机构提供的教案能让零基础的老师也顺利完成教学任务。
“凡是做过教育行业的人都不会轻易做加盟。”曹胜标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教育是一种高度非标准化的产物,需要长链条的服务。一些少儿编程公司虽然打着高科技的旗号,实际跟奶茶快速加盟开店别无二致。
(应受访者要求,李苗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周小铃 南方周末实习生 周晓茜 陈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