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读陈陶的《陇西行》有：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脑中会浮现出尸首遍野，白骨横陈，东流的河水散发着阵阵腐烂的恶臭和浓浓血腥味的景象。随之会想起孟姜女的故事，寒冬腊月，千里寻夫，换来的只是城砖下的一具尸体。怀抱骸骨，痛苦嚎啕，只为夫君的惨死。记得儿时听孟姜女的故事，哭得好不惨然。
偶然看了一出程派名剧《春闺梦》，剧情竟是参用陈陶《陇西行》“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的诗意，感觉有种莫名的东西在吸引着我，内心说不出的欢喜。
整出戏讲述的故事再为普通不过——
汉末，军阀混战，征召百姓从军。壮士王恢与妻张氏新婚不久，即被征入伍，未几中箭战死。张氏在家悬念，积思成梦，梦夫回家团聚。正缱绻中，战火又起，惊破鸳梦。
故事与孟姜女寻夫的故事颇多相似，都是新婚燕尔，夫婿被征，末了惨死在外。不同的却是孟姜女比张氏来得更加幸运，最终知晓夫君的死，还得了一具骸骨。张氏是悲惨的深闺女子，心中的白头人战死沙场，自己却浑然不知，只能在闺阁中苦苦等候，每日只能低低的吟诵：奴在深闺等，郎君几时回……
全剧最后一折可以说是整出戏的精华所在，谓之戏核。张氏的唱段，无论是唱腔与唱词，都把程派的庄重、幽远发挥得淋漓尽致。
可怜负弩充前阵，
历尽风霜万苦辛。
饥寒饱暖无人问，
独自眠餐独自行。
可曾身体蒙受损，
是否烽烟屡受惊？
细想往事心犹恨，
一段西皮二六，正是程派青衣挥洒自如时。
张氏心中满怀深情，思念征人，想象着丈夫艰苦的军中生涯。她知道军旅中有袍泽为伍，但远离了家人，饥寒饱暖无人关怀，岂不如独自餐宿，踽踽独行一般。
思念至此，牵挂愈甚，那满怀的情愫都从那一种独特的缜密绵延的声音流露出来，是从脑后发出来的，叫做脑后音，俗称“鬼音”。于低回凄楚中，起伏跌宕，别有一种深得撼人的东西，摄人心魂。令人哀感欲绝。
每听程腔，夜愈深则声愈戚，觉有一丝幽魂萦绕墙阴。会想起张岱笔下的朱楚生：楚楚谡谡，其孤意在眉，其深情在睫，其解意在烟视媚行。
殷切的系念增加了意绪的怨悒，带来的是一大段的唱。
生把鸳鸯两下分。
终朝如醉还如病，
苦倚熏笼坐到明。
去时陌上花似锦，
今日楼头柳又青。
可怜侬在深闺等，
海棠开日我想到如今。
独坐深闺思夫，也自引起伤春，此时闺阁楼前，柳叶长条青青色，似旧垂，攀折柳枝之人却是他人。花开花落昔年同，弹指韶光过，随之想到青春的流逝，不免更勾起心中满腔怨艾。
门环偶响疑投信，
市语微哗虑变生。
因何一去无音信，
不管我家中肠断的人。
毕竟男儿多薄幸，
误人两字是功名。
甜言蜜语真好听，
谁知都是假恩情。
征人没有音讯，连一纸书信都未曾寄来，只能等候。正如欧阳炯《木兰花》一词中所描写的“闲庭独立鸟关关，争忍抛奴深院里”，这时的张氏便误认为是男儿薄幸、虚情假意，海誓山盟俱是一纸空文。可悲的是，她所抱怨的丈夫并非无情，而此时已经命亡异域，黄沙埋免尸不全，再不能传书存问了。让人只能无限的同情和怜悯却无能为力。
在如醉似病的苦苦相思中，张氏积思成梦，梦见丈夫的归来。那一段［南梆子］深深记在我的心
被纠缠都想起婚时情景，
算当初曾经得几晌温存。
我不免安排罗衾绣枕，
莫辜负好春宵一刻千金。
夫妻重逢，恩爱之情全凭夫妻生活中那种缱绻情欲以及张氏内心的甜蜜情怀才得展露。她舒徐的安排寝具，重铺锦被，准备再温鸳梦的时候，丈夫却“不耐烦已经睡困”了，于是多情的娇妻只得忙忙迎上去，“待我来搀扶你重订鸳盟。”
每听完张氏的这段唱，我总会细细的品，这样的描述，大胆却不粗俗，细腻而又含蓄，将那久别胜新婚的年轻夫妇情爱生活的温馨缠绵流露无遗。加以［南梆子］的低蒺婉转的唱腔和张氏婀娜曼妙的身段，无不给人以幽美香甜之感。
或许因为这一段梦境浓墨重彩地描绘了夫妻生活的甜美温馨，让人以为下文也会这般的甜蜜，因此紧接而来的不是恩爱，却是那战鼓紧催、美梦惊破、凄惶分离，形成了极为强烈的反差，让这出悲剧的力量更加的撼人心魄。
那不是草间人饥鸟坐等，
还留着一条儿青衣布巾。
见残骸都裹着模糊血影，
最可叹箭穿胸、刀断臂，
临到死还不知为着何因？
那不是破头颅木还未瞑，
更有那死人髯还结坚冰！
这一段［二黄快三眼］格外的震慑人心，比起那以往京剧唱词中插述战场惨酷景象来得更加凄惨，没有用一般的“血流成河，尸骨堆山”那样空泛的词，而是另辟蹊径，借鉴了唐人李华的《吊古战场文》中的“利镞穿骨”、“坚冰在须”这类的意象，让人眼前是一幅惊魂动魄、伤心惨目的血腥恐怖景象。
最后只有一句“愿将军罢内战及早休兵”。
未几，梦醒独自一人。揉眼、沉思、忽喜、忽嗔、忽怒、忽怕，焦灼不定。
丫鬟上前报喜，说是打盹做梦梦见老爷归来，一家喜乐。张氏内心忐忑，思想梦中景象，问语丫鬟为何老爷归家静悄悄毫无消息，丫鬟言有一好法——还是去做梦。
张氏一愣，陷入沉思。灵巧的丫鬟一语道破，重温鸳梦、战场惨然俱在梦中，夫婿归来、把酒言欢亦在梦中，一切尽是梦。梦里相见梦里去，倒不如再在梦里去寻。
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了。
丫鬟掌灯……
有……
今日等来明日等，
那堪消息更沉沉。
明知梦境无凭准，
无聊还向梦中寻。
一腔散板收结了戏。张氏只能在深闺中苦苦等候，“年来年去成销烁，怀抱心情未寥落”，倚着熏笼痴痴地念：奴在深闺等，郎君几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