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前期,言论相对宽松,政治相对自由,士大夫敢说、敢做、敢当。如范仲淹、欧阳修、包拯、蔡襄、赵抃等人,都是在谏官职位上,以直言谠论、不避权幸而留名青史。北宋后期,党争不断,士风凋零,蔡京、童贯之徒皆以见风使舵、吹牛拍马走上权力巅峰,能说直话的空间越来越逼仄,敢说直话的人越来越少。但就在这种险恶的环境下,仍出现了一个不怕丢掉前途、抛却富贵、甚至牺牲生命为代价而坚持说直话的谏官,他就是刘安世。
刘安世,河北人。父亲刘航,任过地方官吏和外交使节,官至太仆卿。刘安世出身于书香门第,又随父亲辗转于各地,可谓见多识广。1073年,刘安世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进士。当时,读书人只要考上进士就会被朝廷立马授官,顺利走上仕途。但刘安世却拒绝了朝廷的任免,拜当时退居于洛阳、编撰《资治通鉴》的司马光为师,潜心修学。司马光已经年逾五十,是当朝宿儒、文坛巨擘,但他收了这个脾气执拗的弟子后,传授给他的却只有一个简单的“诚”字,不教经传,只教做人修身,而且具体到要求刘安世从不说假话开始。
俗话说:“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作为河北人,刘安世有其刚烈率真的一面,加上在恩师司马光身边磨砻砥砺,心灵深处铭刻了一个“诚”字,造就了他诚实忠信、光明磊落、敢说敢当的性格特征。学成后,刘安世才接受朝廷的安排,出任洺州司法参军,从此步入仕途。
当年司马光退居洛阳,主要是因为他与王安石在“熙宁变法”这一场大改革中所持政见不同,而宋神宗是“熙宁变法”的主导者和领导人,自然与反对变法的司马光貌合神离。司马光报国无门,便以修史为由求退,半隐于洛阳。宋神宗去世后,宋哲宗继位,由于他年仅九岁,宋神宗临终安排母后高氏“垂帘听政”,宋哲宗尊其为太皇太后,即孙子当朝,奶奶主政。高太后也像司马光一样,反对“熙宁变法”,她启用司马光为宰相,把宋神宗时期的改革法令全部废除。
司马光任相后,推荐刘安世出任秘书省正字,把他从地方调到了中央。后来,司马光去世,吕公著任相,高太后向他征求谏官人选,吕公著推荐了刘安世,任命他为右正言。右正言是中书省一个从七品的小官,但因为它以规谏皇帝、弹纠百官为职责而显得异常敏感和重要,宋代选拔谏官也历来严格,既要求品学兼优,也要求廉洁正直,从一个侧面可以看出刘安世在朝中的口碑和品行。
虽然朝廷当时因变法而起的“党争”愈演愈烈,因说直话而遭到打击的人越来越多。但刘安世不做“墙头草”,说话的态度不因风声趋劲而动摇,履职的忠诚不因风险增加而稍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无论权臣还是皇帝,闻过必纠,哪怕是道听途说的传闻也不放过,其胆识气魄,当时谏官中无出其右者。
宋神宗时代以来,朝廷大臣因裙带关系照顾子弟亲友出任要职的现象比较普遍,刘安世向高太后上书说,本朝建国以来,大臣子弟不敢接受要职,形成良好风气。但近世以来,大臣子弟亲友高官厚禄者屡见不鲜,祖宗确立下来的好制度,如今不复存在。而且,他列举了文彦博等七位大臣的子弟亲友授予要职的具体情况,而这七人个个都是曾经为数位皇帝服过务、劳苦功高的耆宿重臣。
宋朝刑律要求各家庭组织同居共财,即父母健在,子孙不得“别籍、异财”,即不得另立门户、各蓄家产,严重者,可判徒刑三年。知枢密院事章惇父亲在世,却用儿子的名义强买百姓田产,事情暴露后仅罚铜十斤了事。刘安世认为惩罚太轻,以不孝之罪,多次上书朝廷,要求严办。
刘安世的忠直,让高太后十分欣赏,她曾经对身边的大臣说:“像刘安世这样正直的人,应该留在朝廷。”不久,便提拔刘安世为起居舍人兼左司谏,后又重任为左谏议大夫。刘安世的可贵之处在于,即使在面对给予他知遇之恩的太后和皇帝宋哲宗,他依然故我,仗义执言。有一段时间,民间盛传宫中重金征聘奶妈。刘安世奇怪了,皇帝才十四岁,还未娶后,征聘奶妈做什么?他猜想可能是以征奶妈之名,行搜美女之实。于是,刘安世便拿这种谣言做文章,上了一奏章,并在朝会上对高太后和宋哲宗说:“陛下正当年少,没有娶后却亲近女色,这是天下不幸。希望太皇太后保佑陛下身体,为祖宗社稷着想,清闲之余,要引导陛下多研读经史,让亲信大臣教他古今治乱要义,努力增加学问,不要沉迷轻浮之好。”一番话说得宋哲宗惭愧地低下了头,高太后赶紧打圆场说:“此乃谣言,卿误听了。”尽管此番对皇帝的诤言被高太后暂时圆了过去,不过,后来也确实再没发生过征聘奶妈之举了。
刘安世在谏官任上,因为品德不端或违法违纪者被他弹劾的大臣不下数十人。范仲淹的儿子范纯仁时任宰相,便被他弹劾罢去职。其他权臣如章惇、蔡确、黄履、邢恕等人,都曾因他弹劾罢官。刘安世出任谏官多年,正色立朝,秉持公道。他经常在朝堂之上与皇帝争辩,皇帝发怒时,他就手执书简一边站着,等皇帝怒气稍解,他又上前争辩。旁观的同僚、侍从们常常吓得冷汗直冒,无不敬畏,纷纷称他为“殿上虎”。
然而,说直话要有说直话的环境,能说直话时,说直话者是“直臣”,不能说直话时,说直话者就是“佞臣”,成了被排挤、收拾、打击的对象。元祐八年(1093),高太后去世,宋哲宗亲政。此时,宋哲宗已经十八岁,风华正茂。他从小佩服父亲宋神宗的胆识和气魄,亲政第二年便改元为“绍圣”,意思是继承先皇宋神宗的遗志,以推进改革大业为己任。于是,他起用章惇为宰相,把司马光时代外贬的改革派召回重用,那些与司马光政见相同的人士,纷纷罢官免职,刘安世自然不能置身事外。
但在刘安世问题的处理上,着力最多的却是章惇那双幕后推手。章惇是有恨必雪、有仇必报的人,他当年因为变法,被司马光贬官,他上台后,司马光本已去世,入土为安了,但他不仅请示宋哲宗削夺了司马光的封号,甚至还要掘墓鞭尸,其复仇心态,可见一斑。
刘安世在谏官任上,曾多次弹劾章惇,因此,章惇收拾起刘安世来,简直是往死里整。章惇任相后,把刘安世贬官至岭南英州,后来又贬往梅州。职务越贬越小,人也越贬越远。
章惇欲置刘安世于死地的目的非常明显,欲杀之而后快。他见刘安世在心理和生活的双重折磨下,依然顽强不屈,竟然利用手中的权力影响,从背后捅刀子。一次,一位宫里使者领命去朱崖处置一位罪臣,临行之前,章惇向宫使面授机宜,交代他去一趟梅州,想方设法胁迫刘安世自杀,但最终没有做到,刘安世不吃这一套。章惇一计不行,又生一计。他破格录用一位土豪为转运判官,条件是要求他诛杀刘安世。土豪得官后,快马加鞭飞赴梅州,梅州太守颇有恻隐之心,他知道此事后,特意安排人到刘安世住所,劝说他躲避一下。刘安世却面不改色心不跳,与前来劝说的客人饮酒谈笑,从容自如,随后写了一封遗书交给仆人说:“万一我死了,你按书上的安排去做。”然后继续与客人饮酒。事也凑巧,判官太性急,一路狂奔,竟于离梅州二十里的地方吐血而死,所谓“天不灭刘”。
后来,宋哲宗的第一任皇后孟氏因故被废,宋哲宗扶正宠妃刘氏为皇后,章惇又状告刘安世当年攻击征聘奶妈之事,针对的就是现在的刘皇后。他说动宋哲宗下旨,命令人用槛车押解刘安世入京受审。当槛车还在路上,宋哲宗却去世了,他的弟弟宋徽宗继位,大赦天下,刘安世又侥幸躲过一劫。
宋徽宗前期,曾重新任命刘安世为集贤殿修撰、郓州知州等职务,命运看似有所改变。然而,到后来蔡京出任宰相,他也像章惇一样,把刘安世往死里整,连续七次把刘安世流放蛮荒之地,最后发至峡州拘禁监管,而这时,刘安世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后来,政治气候稍有放松,才为他复职为承议郎,不久,便去世了,终年七十八岁。
刘安世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贬谪的路途上度过的,而且大多数地方都是穷山恶水,据说当时有个“八州恶地”的说法,即“春、循、梅、新,与死为邻;高、窦、雷、化,说着也怕”,就是说贬官到这八个州的人,必然九死一生,不死也得脱几层皮,而这“八州恶地”,刘安世因贬官流放去过其中七州,最后安然无恙,被士大夫们惊叹为奇迹,赞称为“铁汉”!
北宋到宋哲宗、宋徽宗时代,自“熙宁变法”以来的“新旧党争”,到这个时候已经呈惨烈残酷之势了,斗争的程度,已经由开始的政治分歧、当场辩论,演变成了势不两立、你死我活的斗争,有人因党争一步登天,有人因党争一夜成囚,北宋前期宽容的政治氛围、光明坦荡的朝风士气,已经被斗争秋风扫落叶一样扫除殆尽,而北宋也正是在这种外有强敌、里有内耗的情况下走向了衰亡。而刘安世作为一名谏官,坚持讲真话、讲直话,为此受尽了新党人士的残酷迫害,多次面临生命危险,但他不改初衷,坚强不屈,就这一点来说,他称得上北宋最后一位铁骨铮铮的谏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