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文学作品的书写,向来有以花喻人、借花写人的传统。而在这其中,将人与花相互比拟、观照的例子尤其醒目。这里边,又以咏叹女子命运的诗意描写居多。中国古代最伟大的小说《红楼梦》中有一首传唱不衰的《葬花吟》,为书中人物林黛玉之代言歌行。这首诗词写得缠绵悱恻,凄婉哀绝,以桃花比喻黛玉之飘零命运,打动了无数读者。
关于这首诗的艺术分析,已有无数人珠玉在前,笔者出于叙述需要,须稍作发挥。
《葬花吟》以桃花比喻林黛玉之身世命运,有着悲剧意蕴。它设置了多重“问答”——“自问”“问天”,情感转折异常复杂,情节起伏十分显著,令人读后有一种无法自拔、恍然若失之感。
但它的特别之处在于,曹雪芹将诗词纳入小说之中,以美人之命运比花,实现了花与人的完美合一。不仅将花拟人化,而且人的感情也移情到花上。以及,《葬花吟》因了小说故事背景的渲染衬托,使读者在此背景之下阅读诗作,更多了一层感情铺垫和价值取向(对林黛玉的喜欢和同情)。
实际上,曹雪芹《葬花吟》以花喻人、借花写人的作法,有其创作传统可寻,或者说,是此一文学传统的完美“推衍”。
中国文学史上,有两部作品可为《葬花吟》之“异代知音”——《董娇饶》与《代悲白头翁》。就艺术而言,他们有着同源共流的特点。本文重点分析《董娇饶》,《代悲白头翁》仅作提及。
宋子侯《董娇饶》
汉代有位宋子侯,其人无考,但却留下了一首重要的诗作《董娇饶》,就是这样的作品。
“董娇饶”,有时也写作“董娇娆”,但不是“董妖娆”。“董娇饶”应该是人名,见于《玉台新咏》《艺文类聚》和《乐府诗集》。唐代元稹有句“为占娇饶分”,李商隐有“风蝶强娇饶”,温庭筠有“昔年于此见娇饶”,老杜也有句“佳人屡出董娇饶”。可见,娇饶,指佳人。
诗全文如下:
洛阳城东路,桃李生路旁。花花自相对,叶叶自相当。春风东北起,花叶正低昂。
不知谁家子,提笼行采桑。纤手折其枝,花落何飘扬。
“请谢彼姝子,何为见损伤?”
“高秋八九月,白露变为霜。终年会飘堕,安得久馨香。”
秋时自零落,春月复芬芳。何如盛年去,欢爱永相忘。
吾欲竟此曲,此曲愁人肠。归来酌美酒,挟瑟上高堂。
诗大致叙述了,第一人称的“吾”责问采桑女子采折花枝,女子回答引起“吾”愁绪的经过。作者由花是盛时被折还是自然零落的命运,联想到人的命运无常。人的命运正如花一般,甚至比花还要悲惨,花无论被采折还是零落,经冬历春还能再发,而人一旦盛年不再,即被捐弃,欢爱也不再坚牢,令人怅惘。
这首弥漫着无限哀情感慨的诗作,是“花人合一”诗意描写的典范。
1.诗意的反复:虚构的问答体叙事
问答体的诗赋写法,向来有传统。司马相如《子虚》《上林》,张衡《答客难》即是此一类作品。这类作品通过虚构一组人物对话,将所欲表达之事展现出来。由于是“托人”言志,故而显得含蓄蕴藉,不着一字,而尽得风流。
《董娇饶》虚构的对话比较简短。先是诗中第一人称的“吾”责问采花的女子:
“请谢彼姝子,何为见损伤?”(敢问那谁家的姑娘,为什么采折损伤那些花枝?)
女子回答说:
“高秋八九月,白露变为霜。终年会飘堕,安得久馨香。”
(等深秋八九月,白露变成霜的时候,这些花终究会飘落,又不能永远馨香下去?)言外之意:我采就采了,反正花也会落!
女子的话令“吾”久久不能平静,内心掀起波澜——花儿秋天凋落,明年还会再开;而人的盛年一旦过去,就会被人遗弃,欢爱的过去也会被永远忘记了。
于是越想越愁绪满怀,只能以酒消愁,抚琴聊以自慰了。
问答体在这里的作用,就是使作者的情感不断升降起伏,产生回环往复、吟咏不尽的效果。情感的丰富多样,使诗歌的意趣内涵变得质实可感。这一点上,满足了诗歌言情的功能。
2. 复沓诗意下的纷乱主题:爱情幽怨 or 人生感慨,or 现实隐喻?
从汉乐府诗到“古诗十九首”,表达的主题总有典型性和普范性。其中,婚姻爱情主题和人生感慨主题十分常见。《董娇饶》也不例外。
同许多乐府诗一样,我们很难说《董娇饶》描写的是单个还是多个主题。从作者将花的命运与人比较的内容,似乎是感慨人生命运;但从“何如盛年去,欢爱永相忘”来看,似乎又是弃妇之诗。
又或者说,在很多情况下,两类主题是兼而有之的。爱情婚姻本来也是人生的一部分嘛。
末句“挟瑟上高堂”也见于《相逢狭路间行》“小妇无所作,挟瑟上高堂”,足以证明《董娇饶》是伎乐所写的乐府歌诗。如此以来,似偏向咏叹个人的飘零命运了。
还有一种解读,是将全诗视作当时历史现实的隐喻。浦江清曾说过,此诗开头描写洛阳桃李芬芳,隐喻太平盛世之夫妻好合;采花人来,花落飘扬,暗寓遭遇乱离、夫妻离散,而联想到当时的社会现实,似乎指向董卓之乱。所以浦公提出了一个十分大胆新颖的推断:《董娇饶》——
可与蔡琰《悲愤诗》比看,所以“此曲愁人肠”。董娇饶者,其董卓部下所掠美女乎?
刘希夷《代悲白头翁》
中国文学最大的优势之一,即有传统可模范。《董娇饶》“花人相喻”的诗意抒写,后世效仿者不在少数。除了开头所说的值得一提的曹雪芹《葬花吟》,还有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
《代悲白头翁》不论从诗歌内容、意象、抒发情感上,都与》董娇饶如出一辙。而且在艺术成就上提升了一个台阶,将“花人相喻”的诗意书写传统定格为文学经典。
此诗开头以洛阳城桃花起兴,引出女儿与桃花命运互文的话题: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紧接着发出了青春易逝、岁月人生无常的感慨: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尤其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一句,道出了千古幽情。人与花相比,都面临终将老去的命运,但人又不如花——花尚且能来年复发,而人生却无法重来。此一诗意,正是沿用了《董娇饶》之旨!
虽然,“花人相喻”“花人合一”的诗意书写在后代发扬光大,但实际上,《代悲白头翁》和《葬花词》所表现的主体诗情(尤其是以桃花喻人的范式),在《董娇饶》那里已经具足了。然而今日,知道《代悲白头翁》者众多,了解《葬花词》者更多,但熟悉《董娇饶》的人,恐怕就没那么多了。我们读《红楼梦》,不但要熟悉文本,还要读出文本之外的文学传统与创作来源。如此,方能将这部名著纳入整个文学史的脉络中加以考察,在纵深的时空中给予它更为准确的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