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别”与“三吏”都是三篇一组的新乐府诗。它们是姊妹篇,都是记录乾元二年春杜甫从洛阳回华州时路上的所见所闻。“三别”是记兵灾后人民生活困苦之状。第一篇《新婚别》,写一个女人,结婚后第二天,便送丈夫应征入伍的景象。第二篇《垂老别》,写一个子孙均已战死的老人,生活无依,只好投杖出门去从军的景象。第三篇《无家别》写一个战败归家的农民,正要在荒寂无人的乡里中,重新种田过活,却还是被县吏召去服本地的徭役。情况各各不同,一律反映了唐代府兵制度对人民的迫害。
这里,我们研读《无家别》:
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藜。
我里百馀家,世乱各东西。
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
贱子因阵败,归来寻旧蹊。
久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
但对狐与狸,竖毛怒我啼。
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
宿鸟恋本枝,安辞且穷栖。
方春独荷锄,日暮还灌畦。
县吏知我至,召令习鼓鞞。
虽从本州役,内顾无所携。
近行止一身,远去终转迷。
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
永痛长病母,五年委沟溪。
生我不得力,终身两酸嘶。
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
此诗第一段六句。用一个战败归家的农民的自述,描写天宝十五载以后,陕、洛一带人民的田园庐舍都已毁灭,只剩一望无际的蓬蒿藜藿。我的乡里原有一百多家,因为避乱,各自东西逃难,至今活着的人既无消息,死者已化为尘泥。
第二段也是八句。接着说:我因为相州战败,脱身归来,寻找旧时的道路。走了好久,才找到自家的巷子,可是已经空空洞洞,没有人迹了。这时,太阳也灰白无光,天气非常凄惨。所见到的只有狐狸,竖起尾巴对我凶恶地嗥叫。再访问一下四邻,只见到一二老寡妇。“贱子”是自称的谦词,女曰“贱妾”,男曰“贱子”,汉魏乐府民歌中已有了的。
第三段四句。叙述自己回到荒芜的家乡之后,好比鸟雀留恋住惯了的树枝,不愿到别处去栖宿,因此,对于这样穷苦的老家,也不欲辞去。气候正是春天,就独自负着锄头去垦地,傍晚还得在菜地里浇水。
以下十四句为第四段。县吏知道我回家了,就来命我去参加军事训练。虽然这是在本地服役,不比远征,可是反正家里已没有人需要告别了,如果服役就在近地,也只是个光身。如果要我到远处去,终于也不过流落在异乡。家乡既已毁灭精光,无论要我到什么地方去,从理论上说起来,都是一样的。“内顾”本意是“向屋里看”,“携”字作“分离”解。向屋里看,也没有人可以分别。意思是说:我已经是个没有妻室的鳏夫,随处都可安身。还有一件悲痛的事,是长病的母亲,躺了五年,终于死亡。生了我这个儿子,不能得到我的养生送死,这是我终身辛酸痛哭的事。“两酸嘶”指妻去母亡两件事。最后说,人生到了无家可别的境地,还凭什么来做老百姓呢?这是说:无家之人,只是一个流民而已。“蒸黎”是将“蒸民”与“黎民”二词合用,是“人民”的代词。“蒸”字误,应当是“烝”字。“蒸藜”另有典故。与此不相干。此处是“黎”字,不是“藜”字。
此诗一韵到底,每二句一韵,不转韵,也不用排句、对句。这是五言古诗的正规格式。这些韵脚,今天也同属于上平声八齐韵,可知这些韵脚的读音从唐代以来没有改变。
明代诗人李于鳞说:作五言古诗要象说话一样。杜甫此诗,和他的许多五言古诗,都可为例证。这些诗都是直接继承了汉代的《古诗十九首》的传统,语言文字,全是平铺直叙,写景、抒情、叙事,随着思想感情的过程,一路倾吐出来,使读者仿佛在听那个农民的喃喃诉苦,这就容易感动人了。施补华在《岘傭说诗》中说:“五言古诗,以简质浑厚为正宗。”又说:“古诗贵浑厚,乐府尚铺张。凡譬喻多方,形容尽致之作,皆乐府遗派也,混入古诗者谬。”杜甫此诗,从诗题看,应该是乐府诗,但他写得正是简质浑厚,不作乐府的铺张,不作比兴,所以在风格上,也是五言古诗的正格。
此诗止有“宿鸟恋本枝”一句是比,此外全不用比,也不用兴,甚至也说不上是赋体,因为一点没有夸张采饰。这是一种超于赋比兴以外的诗体。我以为唐宋以后,还应当加一个诗创作手法的名目,称之为“叙”。象这首诗,从其内容来看,简直是一篇记叙文,杜甫以后,止有韩愈能作这样的诗。宋代诗人如梅尧臣、苏东坡,也有过这一风格的诗,此后便渐渐地成为一种没有诚挚感情的道学诗、伦理诗了。
从《哀江头》到《无家别》,我选讲了杜甫的五首乐府诗。它们的题目都是作者依据其题材内容创造的。在古代乐府中,未曾有过。杜甫自己也没有用同一题目再作一篇。而以三字制题,又遵照着古乐府题的传统。这是杜甫在乐府诗方面的艺术特征。李白用乐府古题来写新事物,杜甫则创造了乐府新题。比较起来,李白还是个保守派。
杜甫的诗,要到中唐以后,才发生影响。他这种乐府诗,要等到白居易和元稹等出来继承和发扬,才确定为一种新的诗体。白居易给它们定了一个名称,叫作“新乐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