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之路
北去的徽、钦二帝逐渐消失在南方人民的视野之外,只有少数人与其偶遇。曾经在怀州抵抗金军的范仲熊有幸最后一次见到了宋钦宗。四月初四,粘罕回军到郑州,决定将范仲熊与那些原籍在黄河以南,但战争时恰好在黄河以北的人们送归南朝,他将范仲熊释放。在释放前,范仲熊看到几位内侍和妇人,他们把一个瘦子夹在中间,这人就是被称为少帝的宋钦宗。范仲熊连忙礼拜,向少帝表示自己位卑才浅,无力扭转乾坤,让皇帝受此奇耻大辱。但皇帝冷漠得连话都没有回。
太上皇宋徽宗表现得大度些,在北迁的路上,他遇到了曾经的辽臣(也是曾经的宋臣)郭药师、张令徽等人,郭药师拜见太上皇,并表示既然昔日是君臣,现在也必须持君臣的礼节。但他为自己开脱,的确是力所不逮,不得不投降,请太上皇赦免他。太上皇大度地表示:“天时如此,非公之罪,何赦之有?”
除了这少量的记载,两位皇帝就走出了人民的视野。
但关于宋俘的记录并没有消失。虽然南方人见不到他们,但北方人对此也有记录,更何况,伴随两位皇帝北去的人中不乏文化精英,他们将之后的事情记录了下来。
根据金人记载,北宋俘虏大的批次一共分成了七批。俘虏中一共有皇帝的妻子等三千余人,宗室男妇四千余人,贵戚男妇五千余人,诸色目(工匠)三千余人,教坊三千余人。入寨后死亡散失两千人,释放了两千人,起行的有一万四千人。
到达燕云之后,男人只剩下十分之四,女人只剩下十分之七。是死是活,已经无法推敲。
在这七个批次中,第二批次是比较特别的一批,包括了康王的母亲(徽宗妻子)韦氏和康王妻子邢妃。在徽宗诸子中,只有康王逃过了劫难,也成了金军最窝心的隐患,将他的妻子母亲作为人质,可以有效地防止康王生事。因此,其他批次都是首先送往燕云地区,逗留了很久,再重新安置到更北方,只有第二批次只在燕京短暂逗留,随后立刻送往更遥远的上京。
押送第二批次的是真珠大王设也马和千户国禄、千户阿替纪,除了康王母妻之外,还有郓王之妻朱妃,富金、嬛嬛两帝姬,以及相国公赵梴、建安郡王赵楧等。这一批一共只有三十五人,却用了五千精兵进行护送,也表明对人质的重视。
在护兵中,有一位叫作成棣(一名王昌远,是医官王宗沔的儿子)的翻译官记录了路上看到的一切,让我们对人质押运有了直观认识。三月二十八中午这一批次从刘家寺寿圣院上路后,就听说百里外有宋兵,由于人们认定康王一定会救他的母亲与妻子,护兵们也是战战兢兢。偏偏被押的女人由于骑不惯马,不断坠马,提不起速度来。
路上兵灾痕迹犹在,大部分的房子都已经被烧毁,尸体露在外面已经腐朽,白骨累累。第一天晚上,金军将人质安置在了一个破寺里,外面围着士兵进行保卫。设也马等人不忘喝酒吃肉一番,才纷纷睡去。
三月二十九,邢妃和朱妃以及两位帝姬因为骑马损伤了胎气,暂时无法骑马了。他们在寺里又住了一天,到四月初一,宝山大王斜保押着钦宗妻朱后、朱慎妃和珠珠帝姬加入进来,宝山大王押送的是第三批次,也就是说,第二、三批次暂时合并了。
在这一队中,押送官之一千户国禄是一个好色之徒,他想亵渎朱后,被宝山大王斜保抽了一鞭而作罢,但随后又开始骚扰嬛嬛帝姬,和她乘坐一匹马。到胙城时,要过黄河,前六批次都赶到了一起,由于听说河北有宋军,他们都暂时不敢过河。在闲暇中,王成棣向俘虏们询问宫中之事,得到的消息是太上皇最好色,每五天到七天必须用一个处女,幸一次进一阶,到他退位时,遣散的宫女竟然有六千人之多。郓王懦弱,康王好色如父,侍婢中常有死亡的。只有少帝钦宗是个好人,他不近声色,作为皇帝只有一位妃子、十位夫人,得幸的其实只有三位。听说了这些,两位大王对朱后的态度明显好转,平常的举止也更加尊重了。
四月初四渡河,第二、第三批次在黄河以北遇到了盖天大王赛里。赛里是个耿直的汉子,看见千户国禄与帝姬同马,立刻将他杀掉了,尸体扔进河中。
赛里从此与第二、第三批次同行。但赛里也是个好色之徒,他首先企图骚扰嬛嬛帝姬,被制止后,又开始逼迫邢妃,逼得邢妃要自杀。
路上仍然满目疮痍,比如四月初六到达丰乐境内一个村子里,村子的房子已全部毁掉,在院子里倒埋着男女二十多具尸体,还没有完全腐烂。
四月十八一行人到达燕京,住在了愍忠祠内。第二、三批是最早到达的两批,也是燕京第一次看到俘虏前来。燕京的妇女们见到俘虏,如同见到了宝贝,纷纷按照金人的礼节行抱见礼。宋朝女人没有见过这种行礼方式,显得很窘迫。
真珠大王设也马看上了富金帝姬,将富金帝姬带回府邸休息去了。宋朝的公主就这样与金国的大王联姻。但此时的他们仍然不合礼法,至于仪式,要到上京之后才补办。
第三批到了燕京就暂时不再前行,宝山大王和盖天大王都留下了。但真珠大王押解的第二批却还要赶往上京。他们在燕京流连了六天,到了四月二十四终于启程继续赶路。赶路的速度也加快了,每天都有一百五十里,就连王成棣都有些受不了,更何况女人们。
四月二十八,出长城,之后沙漠万里,没有人烟。四月三十到达海云寺,这里是一个许愿很灵验的地方,女人们纷纷请王成棣帮助写字许愿,希望未来能够还乡。离开海云寺,也就离开了渤海湾,进入了东北地区茫茫的草莽之中。
五月十六,俘虏们抵黄龙府,五月二十三,终于到达了上京。路上一共有九位女人死亡,有名号的是康王妃田春罗,肃王的二女和三女,康王的大女,宫嫔徐金玉、沈知礼和褚月奴等。
由于真珠大王生病,十几天后的六月初七才正式拜见皇帝。当天黎明,真珠大王让韦妃等人下车进入御寨,朝臣分列左右,大王引众人登乾元殿,大金皇帝坐正位,他的后妃也同在殿上(这与宋朝礼仪有明显区别),但是坐在侧面。
韦妃等人学着金人的方式,跪右膝、屈左膝,称为胡跪,向皇帝致意。皇帝的后妃连忙下来抱住韦妃等人的腰部并让她们起身,赐坐在殿旁。
退朝后,皇帝开了两桌宴席,分别是在殿左宴请韦妃等人,以及在殿右宴请相国、建安两皇子,他的后妃六人陪韦妃,郎君四人以及真珠大王、阿替纪、王成棣等人陪两王。宴会结束后,诸人对着御座谢恩,胡跪两叩。
之后,皇帝将女人们都做了分配,其中帝姬赵富金,王妃徐圣英,宫嫔杨调儿、陈文婉四人分给真珠大王设也马为妾,郡国夫人陈桃花、杨春莺、邢佛迷、曹大姑四人也给了设也马,但她们级别不够,只能当侍婢。
剩下的人,包括康王母赵韦氏、郓王妃朱凤英、康王妃邢秉懿和姜醉媚、帝姬赵嬛嬛、肃王大女和四女、康王二女,以及宫嫔朱淑媛、田芸芳、许春云、周男儿、何红梅、方芳香、叶寿星、华正仪、吕吉祥、骆蝶儿等人被送进了洗衣院(又称浣衣院)。
不幸的是,金人的记录中从来没有解释洗衣院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机构,这给后人留下了遐想空间。有人认为洗衣院是一个皇家妓院,但更可能的情况是,这是一个类似于唐朝掖庭的地方,皇帝从各种渠道得到的女人,暂时无法安置的,都送到洗衣院。她们在洗衣院里可以充作女侍,也可以被皇帝享用。
当皇帝有了新的安排,就从洗衣院将她们带出来重新分配。以康王的母亲韦氏为例,她先进入洗衣院,后来又从洗衣院出来,跟随徽宗到了五国城。南宋与金讲和后,韦氏被送回了南宋。柔福帝姬赵嬛嬛进入洗衣院后,又被送入盖天大王寨,后来嫁给了一位叫作徐还的人。
两位男性——相国公和建安郡王——则被送回燕山居住。
分配完毕,众人谢恩。韦妃等人被送进了洗衣院,之后才到了最高潮的项目——真珠大王娶亲。
真珠大王带着八位女子回到他的寨中,皇帝已经派遣女官先到了府邸,主持纳妾礼。他赐给大王黄金一百两、马十匹、表缎十端,每个女人还得到了一套金国的国服。真珠大王谢恩完毕,由女官引大王上座,新来的八位妾和婢向大王胡跪两叩,之后引入内室,卸去衣装,打开门帘,请大王入内合卺。
在真珠大王春宵一刻时,女官取金国国服挂在府邸门口,这是告诉外面的人们这里有喜事,快来祝贺。申刻(下午三点),真珠大王从内室出来,他完成了六个人的合卺,于是取了六套国服送给已经合卺的赵富金、徐圣英、杨调儿、陈文婉、陈桃花、邢佛迷,引导她们坐到中庭,与祝贺的客人相见。至于还没有合卺的杨春莺、曹大姑,则穿上旧衣服坐在外间。当客人们享受着全猪宴时,远来的汉人女子就这样融入了游牧民族的生活中。
在汉人看来,这或许是悲伤的一幕,但对于游牧民族而言却很正常,他们没有“一女不事二夫”的习俗,反而认为女人应该接受更强者的保护。在游牧战争中,强者将战败者的女儿夺走,战败者并不以此为耻辱,反而认为他们的女儿找到了更好的去处。在人类的基因传播中,女人总是比男人更加漂泊,也传播得更遥远。
次日,真珠大王带着他的新欢们朝谢皇帝,并见到了韦妃,他得到消息,郓王妃朱凤英和柔福帝姬赵嬛嬛已经被皇帝宠幸过了。
在宋俘中,还有三位大臣值得一提。张叔夜有可能是第六批启程前往燕京。一路上,他以绝食相抗议,只饮一点汤水维持生命。在金人要立张邦昌时,他就曾经表示,现在能做的事情只有一死而已。但为什么他还不死?原因是,他要亲自跨过那道北宋的界河。五月十六,俘虏们跨过了白沟,这道界河曾经隔开了北宋和辽国,宋徽宗之所以联合金人,就是为了夺回界河以北的土地。经过几年的折腾,界河早已经变成了黄河,但在北宋大臣的心中,真正的界河还是白沟。
跨过白沟,就意味着离开了祖国。张叔夜已经虚弱到站不起来,只能躺在车上,车夫告诉他,过河了,他突然坐起仰天大呼,之后不再说话。第二天,他扼住喉咙而死,时年六十三岁。
与他一样死亡的还有大臣何 ,何 没有死在路上,到了燕京才绝食而死,时年三十九岁。另一位大臣孙傅于建炎二年(公元1128年)二月死于北方。
皇帝的结局
在所有的宋俘中,最重要的莫过于徽、钦二帝,而其中又以太上皇宋徽宗的记载最为详细。宋徽宗是第四批上路的,他的儿子钦宗被国相粘罕带着,走更加艰辛的山西道路,太上皇在二太子斡离不的关照下,从河北直接进入燕京。由于斡离不对宋朝相对友好,两者打交道也比较多,太上皇在路上受到的照顾还不错。
宋徽宗
三月二十九,第四和第五批人员同时上路。四月初一到胙城时,因为听说黄河北岸有宋军,几乎所有批次的人员都在排队等候,太上皇在这里又见到了第二、第三批次的韦妃、朱后等人。警报解除后,由于韦妃等人要被送往上京,在排队中处于优先级别,太上皇只能含泪目送韦妃、相国公、柔福帝姬等人先行。
过黄河后,到了四月初七,金军终于忍不住欲望,押送官葛思美将后宫的曹氏盗入手中。为了避免类似的事情再发生,太上皇令肃王告诫后宫不要随便离队,免得自取其辱。但整体上,金人对太上皇还是很有礼貌,甚至派王宗沔等三人专门照料。随着连日的风雨,许多女人选择到金军营中避雨,这些人大都遭到了奸淫。
四月十六,在一个叫作都城店的地方,太上皇遭到了一次重大打击,他的儿子燕王俣死了,尸体只能装在马槽里。燕王夫人和儿子想让金军允许他们归葬,金军却让他们把尸体烧掉,将骨灰带上路。
这一路的兵灾的痕迹也是很明显,在柏乡,瓦砾尸骨纵横。队伍中有牛马倒毙,立刻有人上来争相割牛马尸体充饥。只有金人吃着肉、喝着酒、弄着管弦、抱着女人,恣意取乐。
第四、第五批次到了真定,一共待了八天,斡离不在这里与太上皇打球、喝酒,不亦乐乎。在真定旁边就是中山,当时中山还没有投降,斡离不请太上皇来到中山城下,说道:“我道君皇帝,今往朝金帝,汝可出降。”
守将陈遘认识太上皇,大惊痛哭。但一位叫作沙振的提辖害怕陈遘听从了太上皇的命令,大喊:“道君皇帝怎么会在这里,一定是金人之诈!”他鼓动大伙儿杀掉了陈遘,继续守卫中山不肯屈服。
四月三十,斡离不决定将第四、第五批次分开,太上皇所在的第四批先行,于五月十三到达燕京,第五批次于五月初四出发,五月十七到达燕京。
太上皇住在了燕京的延寿寺内,时常与斡离不打球、喝酒,日子过得还不错。延寿寺位于现在北京前门琉璃厂东侧,距离燕山城不远,交通方便。但其余的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比如,第一批次的宗室三千余人,四月二十七活着到达燕京的只有一千数百人,还十人九病,其余的都死在了路上,他们居住在更远的仙露寺。而第六批次的贡女三千人、吏役工匠三千人,于五月二十七到达后,活着的分别只有二千九百人和一千八百人,这些人分了一半前往上京,剩下的男人自谋生路,女人大都卖作娼妓。
另外有人统计,在历次战争中,金国掠夺的宋朝男女不下二十万,大都是带到地方,让工匠们自谋生路,官僚和贵族子弟降为奴隶,放马做饭,时常挨打,不到五年就只剩下十分之一。女人如果分给大户人家做妾还有生路,如果分给小官或者士兵,大部分也都成了娼妓。有个铁匠曾经花八两金子购买了一个娼妓,竟然是亲王的孙女、宰相的侄媳妇、进士夫人。
太上皇既然在延寿寺,这里就成了宋朝俘虏们心目中的圣地,帝姬王妃们辞行时都会路过这里。
宗室子弟一般住在愍忠祠,比如,七月初七,第二批次的相国公和建安郡王从上京被送回了燕山,就住在愍忠祠内。他们已经各自娶了一位新夫人,相国公娶了耶律氏,据说是一位契丹公主,建安郡王娶的陈氏原本是金国皇帝赐予设也马大王的内夫人,被设也马又送给了郡王。这也可以看出,赵氏宗室子弟很快适应了北方的生活,他们不再在乎什么礼法规矩,迅速地融进了北方更加宽松的婚姻规则里。南方的血统和北方的血统迅速融合在了一起,他们的后代将被视为金国的子民。
另外,富金帝姬(正式的名称叫洵德帝姬)已经嫁给了设也马大王,此时也回到了燕山,同样住在愍忠祠。
七月初十,少帝钦宗也来到了燕山,住在愍忠祠。少帝的行程要比太上皇更加艰难。太上皇有斡离不照顾,不至于太受苦,少帝在粘罕的队伍中却没有享受太好的待遇。粘罕让他穿青衣,戴着毡帽,乘黑马,时时让人监视,朝天大叫号泣,都会被呵止,少帝憋闷坏了。但他还算幸运的,同批次其余的人开始还有马骑,马死了就只好步行,走慢了就挨鞭子。
晚上睡觉,少帝与其余的人挤在一起。过太和岭时,由于山高,少帝被绑在马背上过山。经过一路颠簸,六月初二,少帝才到达云中,休息了三天后继续赶往燕京,于七月初十到达燕山。
宋钦宗
少帝、相国公都在愍忠祠,倒是容易见面,但与太上皇见面就不那么容易了。
相国公与设也马已经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他请求设也马帮助他们与太上皇相见。设也马和斜保大王都已经成了太上皇的女婿,于是带上了洵德、惠福两个帝姬,加上相国公、建安郡王、少帝等人,以及他们的家属,一块到了昊天寺作斋,再把太上皇和太上皇后,以及诸王叫来,大家伙儿一起热闹了一整天。这可以说是太上皇到了燕京后少有的开心时刻。
七月十六,借着郑太后得病的空当,设也马率领赵氏诸人一起到延寿寺问候,顺便把祁王、相国公、建安郡王都调到了延寿寺,让他们照顾太上皇夫妇,把少帝留在了愍忠祠。
但到了八月(也有说六月),情况出现了变化,二太子斡离不突然着凉去世了。关于他的死亡有不同的说法,有说他打球完毕用冷水洗澡着凉了,有说他是一个花花公子,攻宋途中获得了大量的美女,在声色犬马之中离世。但不管哪种说法是正确的,作为太上皇最大的保护神,他的死亡让赵氏的生活发生了变化。
九月份,由于康王在南方称帝并反金,金国皇帝意识到燕京距离南方还是太近了,于是下令将赵氏宗族迁往更北方的地区。
九月十三,太上皇眷属千余口、少帝眷属百余口离开了燕京。在燕京还留有濮王等一千八百余人住在仙露寺,当时宗室子弟竟然有衣不蔽体的。太上皇离开时,将金人赠送的一万匹绢,分了一部分给他们。
金人这一次要将他们送往中京,距离燕京九百九十里。十月十八,他们到达了中京,住在了相国院里,这里是辽国时期的官员府邸。中院住金军将领,东院住太上皇,少帝住西院,由于地方不大,其余的人只能住在外面。
中京已经比燕京萧条了许多,甚至连日用品都只能每两个月从燕京调过来。金人为了养活这个庞大的赵氏家族,没少费心血,他们虽然是赵氏悲剧的始作俑者,却并没有存心虐待,只是环境所迫,无法养活这么多闲人罢了。
中京还不是两位皇帝的终点。到了建炎二年(公元1128年)七月,皇帝们被一位本书的老熟人害得再次背井离乡,这位老熟人就是马扩。
在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金军进攻真定府时,参加守卫真定的马扩在真定西山的和尚洞被俘。他早年出使金国建立的关系起了作用,由于他作为使者给金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金军将他视为一位勇士,斡离不决定赦免他,并要授予他官职。马扩拒绝了,表示只愿意回家养活老母,斡离不又要送给他土地,马扩表示种地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不如开一家酒馆,斡离不同意了。
但马扩心中仍然想抵抗金军的入侵,于是又偷偷参加了河北地区另一支抵抗军。位于真定以南的五马山上,有一支赵邦杰领导的部队。马扩借着送丧的机会,带着家人上了五马山,他们找到一个伪称是徽宗儿子信王的人,借着他的招牌开始了反金斗争。
马扩联合了真定府获鹿县知县张龚、燕山府潞县知县杨浩、玉田僧人一行、中山刘买忙等人,谋划进攻真定、燕山、易州、中山等地。不想事情泄露了,金人担心马扩等人的举动与两位皇帝有关,又决定将他们从中京迁到距离燕京一千五百里的通塞州,给他们分了一千五百顷土地,让他们种地养活自己。
屈辱落幕
不久,金人再次改变了计划,将两位皇帝召往了上京。
之前,两位皇帝在燕京时,有人怂恿过金国皇帝举办一次盛大的献俘仪式,这个仪式曾经在辽国灭亡时举办过,但刘彦宗上表认为这样不好,加上斡离不等人的保护,两位皇帝没有受到骚扰。到了(南宋)建炎二年(公元1128年),刘彦宗死了,斡离不也不在人世,那些喜欢看热闹的人再次请求金国皇帝举行献俘仪式。这一次,两位宋帝逃脱不了一番羞辱了。
八月二十四这天一早,数千名金军闯入了二帝所在的上京营帐,这里关押着皇帝、皇子、妃子、公主等一千三百人。士兵们逼迫着他们到了金国的宗庙外,将皇帝和皇后的外袍剥掉,换上民服,外裹羊皮,其余的人,不管是驸马、嫔妃、王妃、帝姬还是宗室妇女,全都赤裸上身,只披一件羊皮,手执一条羊皮绳。
金军首先将二帝引入幔殿,在这里举行一种叫作牵羊礼的投降仪式。按照仪式,二帝应当将手中的羊皮绳递给受降人,表示自己就像一只羊一样任他宰割。如果对方兴起,还可以将绳子拴在俘虏脖子上牵着走,但二帝的牵羊礼并没有那么失分寸。殿上设了一个紫色的锦帐,里面放了上百件宝器,演奏着金人的音乐,金国皇帝和妻妾、臣仆向祖宗两次胡跪,之后是宋朝俘虏们胡跪。金国皇帝亲手宰杀了两只羊,供在殿里。
祭祀完宗庙,俘虏们又被押到了御寨,金国皇帝登上乾元殿,妻妾、大臣们站在一旁,宋朝俘虏们在他面前跪下,等待着宣诏。诏书宣读完毕,众人都得到了赦免,赐给了两位宋朝皇帝新的爵服,后妃们也换上了金国服装。之后,金国皇帝将上千位妇女分别赐给了亲近的侍卫,她们这时仍然是赤裸着上身。
金国皇帝没有动宋朝皇帝的正妻,却将他们的妃嫔大都带走了。韦妃、邢妃等三百人留在了洗衣院。
当夜,少帝的正妻朱后由于禁不起如此的羞辱,上吊自杀,被救下后又投水而死。
羞辱还没有结束。十月二十五,太上皇被封为昏德公,少帝被封为重昏侯。到这时,已经是对两位北宋君主侮辱的极致了。
十月二十六,金国皇帝决定上京也不让昏德父子待下去了,他们这一次被发配到韩州,并于十二月二十六到达。
与此同时,留在燕京的宗室一千八百人已经死了一半,只剩下九百人,就连为首的濮王也死了。剩下的人也从燕京出发,被迁往了韩州,给了四十五顷田地自给自足。
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七月,金国皇帝再次下令,迁二帝于胡里改路五国城,跟随他们的只剩晋康郡王赵孝骞、和义郡王赵有奕等六人。五国城也成了太上皇夫妇最后的归宿地。同年九月初五,太上皇皇后郑太后死于五国城,时年五十二岁。绍兴五年(公元1135年)四月二十一,太上皇死于五国城。之后少帝又在孤独中活了二十一年,在绍兴二十六年(公元1156年)六月去世。他去世时,宋金已经议和,他的弟弟宋高宗(康王)已经在杭州当了近三十年皇帝,历史不再需要一位悬挂着耻辱标签的前皇帝了。少帝一共当了一年多的皇帝,却用一生作为代价,留下千年无法洗刷的耻辱。
赵氏的宗室,除了已经死亡的,也都慢慢融入了金人的血液。他们有的生活悲惨,但也有人逐渐适应了金人的生活。
在所有的帝姬之中,既有洵德帝姬、茂德帝姬、惠福帝姬(珠珠)这样嫁给了王子的,也有荣德帝姬、宁福帝姬、华福帝姬、庆福帝姬这样嫁给了皇帝的,前者后来封为夫人,后者更是被封为次妃。
赵氏宗族完成了从农耕文明向游牧文明的转型,但原本游牧的金人却又转向了农耕文明。大金皇帝们不仅习惯于接受宋朝的文化,更乐于接受一个庞大的后宫。
本文摘录自《汴京之围——北宋末年的外交、战争和人》,郭建龙 著,天地出版社,2019年7月。澎湃新闻经授权转载,现标题和小标题为编者所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