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稗史》,南宋确庵、耐庵编,记述北宋亡国真实可信、触目惊心。该书长期不为人知,或许是国人在情感上无法直面的缘故。
《靖康稗史》,由《宣和乙巳奉使金国行程录》、《瓮中人语》、《开封府状》、《南征录汇》、《青宫译语》、《呻吟语》、《宋俘记》七部分组成,多属“三亲”材料,即历史当事人的亲见、亲闻、亲历记录。
《宣和乙巳奉使金国行程录》是常见史料,并见《三朝北盟会编》。后六种书,他书未见,尤以《开封府状》史料价值最高,完整保留了开封围困期间,宋廷与金人往来的“文件”。金人之跋扈,宋人之怯懦,跃然纸上。
其余的书,有些是北宋俘虏的自述,有些是征服者的笔记,从不同角度记载了开封陷落、宋室北迁的过程及后来的遭遇。
“确庵”其人,据崔文印先生考证,就是随“二帝北狩”的李浩。绍兴十二年“梓宫南返”,李浩随高宗生母韦皇后返回南宋。回到祖国后,不忘曾经的苦难,编成《同愤录》一书。宋高宗恼羞成怒,几乎要杀人灭口。幸亏韦皇后求情,得以身免。
但是,李浩珍惜他用青春、尊严、生命换来的材料,保存了这份书稿。不知何故,南宋末年为“耐庵”所得,刊刻成书。
今本《靖康稗史》,即《同愤录》下编,上编已佚。
《开封府状》
二
《开封府状》是当时宋金往来的“文书”实录,详细开列了皇子、郡王、帝姬、皇孙、皇孙女、嫔妃、皇子妃、亲王妃、王女、驸马等人的名字、封号、年龄。根据这份名单,金人逐个点索,将各色人等,一网打尽。
金人开出了漫天要价的“犒军”金银。宋人砸锅卖铁,也无法足额奉上。
于是,金人指名道姓要求太上皇帝、皇帝、皇后、嫔妃、公主……直至成千上万的民女,作为“人质”。其实,就是以每个人的身份不同,明码标价,卖与金人充作“犒军”费用。
如此刻薄的条件,宋人几乎照单全收。死节的大臣,只有三人:李若水、张叔夜、刘韐。
靖康二年二月,金人废宋钦宗为庶人,粘罕欲脱去钦宗的御服。李若水左手抱住皇上,右手指着粘罕大骂“这是我大朝真天子,你杀狗辈不得无礼”。李若水被金人打得满脸是血,目睹宋钦宗脱了御服,气绝倒地。
请注意,照《开封府状》,俘虏都是“自愿”卖给金人的。
这场惨祸,受害人太多。本文只以“女性”为视角,以见宋廷蒙尘之深。
朱皇后
三
宋钦宗朱皇后,随金人北上。在献俘仪式后自杀,先是自缢,获救后,仍赴以水,绝决而刚烈。
据《呻吟语》,献俘仪式后,后妃们入宫赐沐,宋徽宗郑后、钦宗朱后改穿胡服。朱后随即坚决自杀。
献俘仪式是这样的:“诸王、驸马、妃嫔、王妃、帝姬、宗室妇女,均露上体,披羊裘(此处编者删去54个字,这是确庵、耐庵先生的删节)。入御寨。一时许,纷纷遣出,大僚监押以去”。
此处删节的文字,根据上下文,及对照《呻吟语》记载的“行礼如仪”的流程,应该是描述“赐沐”的内容。编者保留了献俘仪式上妃嫔、帝姬、王妃赤裸上身的文字,却删除这段内容,可见其耻辱甚于赤身裸体。
“赐沐”罢,朱皇后坚决自杀。我们大概可以猜到“宫中赐沐”是怎么回事,也大概能明白她们为何都换了胡服——她们已经被金主侮辱了。
朱皇后自尽后,金人发布一道诏书,表彰她“众醉独醒,不屈其节”。可见,多数人只是忍辱偷生。
这位刚烈的皇后,是对金人恶行的控诉,也是对宋徽宗、宋钦宗自私与怯懦的控诉。
柔福帝姬
靖康稗史
朱皇后
韦皇后与邢皇后
四
韦皇后是宋高宗的生母,邢皇后是宋高宗的发妻。
据《青宫译语》,入金后,韦后、邢后没为奴婢,安排在“洗衣院”居住。因为没有抓到宋高宗,金人加重对高宗的羞辱。
从字面上看,“洗衣院”是做洗衣杂役的。其实,这是比沦为他人妻妾更加不堪的处境,“洗衣院”中的女子,由金人任意使唤。
据《呻吟语》,南宋建炎三年(金天会七年)六月初三,金人将韦后、邢后“抬为良家子”。同年七月,下诏云:“……用邀宠注,比并有身。叛奴赵(构),曲加荫庇,免为庶人,尚知悔悟。毋污斧斫,藉此引援,恩承巾帼”。
绍兴元年(金天会九年)四月,诏云:“……本月二十三日、二十六日,各举男子一人。眷念产孕之劳,宜酬衽席之费,可各赐白金十锭。赵佶、赵构,让美不居,推恩锡类……敕到赵佶,驰谕赵构……”。
前一诏书说“用邀宠注,比并有身”,由此“推恩”宋高宗,并说他“恩承巾帼”,可见怀孕生子的女子是与宋高宗有关系的人。
绍兴元年诏书,说“赵佶、赵构让美不居”,则为金人产子的人中,必有一人为徽宗妻妾,一人为高宗妻妾。邢皇后为金太宗生子,明见于金人诏令,两相对照,另一人为韦皇后无疑。
韦皇后、邢皇后为金主生子,因此恢复她们的“良家妇女”地位,更不可思议的是,还发布诏令,让远在南国的宋高宗谢恩。
邢皇后年轻貌美,犹有可说。而侮辱年老色衰的韦皇后,纯粹是在羞辱宋高宗。金人的暴行令人发指,这正是宋高宗对此讳莫如深的缘故。
绍兴十二年,宋金议和。金人遣返宋徽宗、郑皇后、邢皇后的棺木,而韦皇后全身以还。
金人尚火葬,这些棺木可能是些空棺材。韦皇后到了杭州,深居简出,绍兴二十九年,薨,葬于绍兴“宋六陵”,在她身旁,是她的丈夫宋徽宗的空棺材。
按照金人的要求,向金军营寨输送女性,最早送去的是蔡京、童贯、王黼的家眷,因为他们是金人眼中的“挑衅者”、“干戾人”。
福金帝姬是蔡京的儿媳妇,所以她是最早送到金营的公主。
福金帝姬见到金酋斡离不,“战栗无人色”。斡离不命令奴婢李氏将福金帝姬灌醉,实施强暴。
稍后,众嫔妃、帝姬、宗姬陆续送至金营,她们照例吓得半死。而金人居然让福金帝姬出面,以身说法,劝说她们顺从。
福金帝姬说了什么话,我们不知道。她大概会说,其实金人待我们不薄。
只有出现极偶然的状况,她们才有可能逃脱金人的魔爪。据说宋徽宗第二十女柔福帝姬,自北方逃归,在杭州颇获宋高宗礼遇。而当韦皇后南归,宋高宗害怕柔福帝姬会泄露他母亲的隐私,就说这位公主是冒充的,将她活活杖杀。
这位侥幸逃脱的“帝姬”,她的真实身份,至今成谜。
众帝姬(宋徽宗的众多女儿)
六
宋徽宗好色,嫔妃众多,子孙满堂。俗话说“多子多福”,而在宋徽宗这边,只是加重了羞辱。
我们原先只笼统知道一些王妃、帝姬的遭遇。据《开封府状》,这些金枝玉叶是一个个鲜活的名字:赵仙郎、朱柳腰、赵圆珠、谢咏絮、赵巧云……她们是真实的人,透过这些名字,可以看到一个个花季少女的命运。
嘉德帝姬:名玉盘,28岁,初嫁曹夤,靖康之变后,为金宋王蒲芦虎妾,蒲芦虎被金熙宗诛杀后,没入宫中侍金熙宗,死后追封夫人。既有追封之典,表明她曾为金人生子。
荣德帝姬:名金奴,25岁,初嫁曹晟,后为金挞懒之妾,挞懒为金熙宗诛杀后,没入宫中侍金熙宗。
安德帝姬:名金罗,22岁,初嫁宋邦光,靖康之变后,为金之都统多昂木所占,稍后死于多昂木寨。
茂德帝姬:名福金,22岁,初嫁蔡鞗。为金人指名索要,初为斡离不所占,斡离不死后,又为兀室所占,次年,死于兀室寨。
成德帝姬:名瑚儿,18岁,初嫁向子房,入金后,入洗衣院。此后未见其出洗衣院的记载,恐怕在里头渡过了生命最后的时光。
洵德帝姬:名富金,18岁,初嫁田丕,靖康之变后,为金珍珠大王设也马之妾。
显德帝姬:名巧云,17岁,初嫁刘文彦,入洗衣院,亦未见出洗衣院的记载,命运当与成德帝姬一般凄惨。
……
以帝姬之贵,为人婢妾,已是不错的命运。一旦为主子抛弃,以便宜的价格贱卖。一个铁匠,一个放牛郎,出笔小钱,就可以娶到曾经的嫔妃、公主、进士妻。
民女
七
开封围城期间,宋钦宗命令上自嫔御、下及乐户的5000名妇女盛装打扮送出京城,交付金军。
金军从选送的5000人中“选收处女三千,余汰入城”。当然,被淘汰的女性,只是为金兵糟蹋后因身体虚弱无法北迁而已。
北徙过程中,来自民间的“贡女”,数量更大,处境更惨。一支押解贡女3180人、诸色目人3412人的队伍,从青城寨出发,抵达相州(今河南安阳)。由于连日下雨,贡女所乘的车辆大多破漏,她们被迫到金兵营帐避雨,结果遭到轮奸,多数当场毙命。
被掠者终日以泪洗面,而金军将领“拥妇女,恣酒肉,弄管弦,喜乐无极”。
反抗的女性
八
所有的女性,无论尊卑,从进入金军营寨的那一刻起,就更换舞衣,给金军将领劝酒,任其摆布,稍有忤逆,当场丧命。
一女不堪侮辱,用箭头刺穿喉咙自杀;另有三名“烈女”拒不受辱,金兵刺以铁竿,扔在营寨前,血流三日,方才死去。
斡离不指着这三名女子的尸体,警告众王妃、帝姬以此为鉴,否则就是同样的下场,于是“人人乞命”。
这几名女性,可能是“贡女”,即来自民间的女子。个别王妃,也不甘心,与金酋发生争执。
斡离不说:“你是我千锭金买来的,敢不从?”
王妃争辩道:“我是谁卖的?又是谁得金子?”
斡离不说:“你是你家的太上皇帝、皇帝卖的,有手敕、手约为证。”
王妃幻想自己身份的尊贵,并不在受辱之列,说,“谁需要犒军?又是谁将我抵押的?我的身体怎能受辱?”
斡离不反问道:“你家的太上皇,宫女数千,无偿取诸民间。今日既已亡国,你即民妇,我就是白拿也是本分,何况你还是卖给我的。”意思是,我比你家的太上皇帝宋徽宗“有道”。
这位有气节的女子竟然“语塞”。
韦皇后
靖康稗史
靖唐稗史
分赃与吃醋
九
金人如同分配牲畜一般瓜分战利品——女人。在第一批押解到金营的妇女中,“国相(粘罕、斡离不)自取数十人,诸将自谋克以上各赐数人,谋克以下间赐一二人”。稍后,更多王妃、帝姬、贡女的陆续到来,除了选定贡女3000人,更选定“犒赏妇女一千四百人,二帅侍女各一百人”。
分赃不均,引发了金军将领间的矛盾。万户赛里指使千户国禄都投书帅府,申述他的弟弟野利已经和多富帝姬定情,要求粘罕、斡离不归还多富帝姬。两位元帅大怒,将野利斩首。
守城千户陆笃诜杀死哥哥尚富皂,原因是尚富皂奸污了属于陆笃诜的宗室妇女。
《青宫译语》记载押解“宋囚”的第二批队伍,在东京前往上京的途中。国禄先后猥亵宋钦宗朱皇后、朱慎妃,几度试图登上朱皇后的车子。
国禄又与嬛嬛帝姬“同骑一马”。盖天大王赛里见色起心,醋意大发,杀国禄,弃尸于河。
金人完全是一副“野蛮”的模样,为丁点事儿,动辄拼命,无怪乎他们在战场上锐不可当。
淫威之下,“各寨妇女死亡相继”。我们无法统计北迁女性的具体死亡数字。一路上,蹂躏死、落马死、舟车劳顿死,不可计数,凡因身体虚弱无法跟上大部队的,皆“沿途委弃”。
金熙宗与海陵王
十
宋室皇后、嫔妃、王子妃、公主,为金主生子的人很多。据《燕人麈》,金熙宗和金海陵王,都是宋五王府的宗子。当时的“小道消息”,金熙宗和海陵王的生母可能是宋徽宗的某个嫔妃或某个王子妃。
金熙宗、海陵王先后当政,将一切伐宋将领,杀个精光,家族夷灭,妻妾女媳均被淫辱。南宋话本小说,有海陵王完颜亮荒淫无道的故事。显然,南宋人是站在幸灾乐祸的角度,看待这一切的。
在有些人看来,金熙宗、海陵王的作为简直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实际行动为北宋复仇。
这样的“小道消息”见于时人的著述,令人心酸。其实,这只是南宋北伐乏力的“意淫”。君不见,海陵王完颜亮不顾众人反对,挥师南下,欲策马于杭州吴山绝顶,侵略队伍,何其浩荡,幸亏为虞允文击败,从此身败名裂。
以上文字,非为猎奇。南宋伟大诗人陆游的诗篇,缘何如此激愤?陆游晚年曾经回忆童年的生活,他经常见到南徙的北宋遗老聊天,说到伤心处,无不涕泪横流。他从小立志报国,亲赴北伐前线。只可惜直到他死去,依然不曾见到“王师北定中原日”。
郑嘉励
自古亡国之耻,莫过于北宋覆亡的“靖康国难”。
这段历史,《三朝北盟会编》、《靖康要录》、《靖康纪闻》、《靖康传信录》记载甚多。然而,南宋人的史著,颇多忌讳,史料经过层层“过滤”。靖康耻,对宋高宗赵构而言,是难以启齿的羞辱。高宗一朝,严禁私家修史,主要就为了防范“家丑外扬”。
宋徽宗、宋钦宗、众皇后、嫔妃、帝姬(公主)、宗姬、民女、文武官员及其家眷,为金人俘虏后的遭遇,史多不传。《靖康稗史》是了解这段“痛史”可靠的第一手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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