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姥姥进大观园”是比喻没有见过世面的人来到陌生新奇的花花世界。大多时候用来揶揄那些见识短浅、孤陋寡闻的人。一直以来,读《红楼梦》的人中,跟刘姥姥同一个阶层的人必然是比跟贾府同一个阶层的人多。但数百年来,刘姥姥的形象“贬”远大于“褒”,多数人“五十步笑百步”,可有头发,谁想做秃头呢?
当有求于人,特别是要往那些“八辈子才沾上一点关系”的亲戚家里跑的时候,这是比较尴尬的事情。天气一天冷似一天了,田地里的庄稼也没个收成,家里老老少少几口人的冬衣还没着落,眼看着锅也快揭不开了。女婿狗儿在家里除了骂骂咧咧,一无是处;女儿不敢多话。一阵寒风刮进屋里,刘姥姥的心想必也被吹得拨凉拨凉的。
庄稼人家的忧愁是具体可感的,它不同于国仇家恨或男痴女怨,条条都系在真真切切的衣食住行和柴米油盐里。所以解决起来也很简单,一个“钱”字就足够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为了生活,人是不得不低头的。田地里的庄稼颗粒无收,就只能靠别人接济度日了。刘姥姥想到了狗儿那做过官的祖父,早年间曾和金陵王家连过宗,多少也算得上攀亲带故。如今虽自家衰败,可人家到底是高门大户,“拔一根汗毛比我们的腰还壮哩!”
一家子人觉得这个方法行得通,可这变相的乞讨到底是有失颜面的活。有钱人家怜老惜弱,老孺幼子最是动人心。一个能扯下脸皮,一个尚不知颜面为何物。自然而然,这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就落到了年老的刘姥姥和年幼的板儿身上。
于是,刘姥姥便携了板儿去了贾府,找周瑞家的把他们带到凤姐儿面前,只见得凤姐并不认识他们,只一边用客套话圆场,一边又派人去向王夫人请示。
偌大的贾府的管事儿,向来八面玲珑的凤姐怎会看不出他们的来意呢?可那刘姥姥却有点羞怯,整个人扭扭捏捏的,脸也憋得通红,乞求的话似乎难以启齿。周瑞家的在一旁一再使眼色,她才嗫嚅着说明来意:天冷了,一家人的生活没有着落,连吃饭都成了问题。
话说到这里,意思就已经很清楚明白了。
刘姥姥把自己的老脸撕下来踩在地上,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是士大夫,陶渊明能够做到“不为五斗米折腰”不仅仅是高风亮节,最基本的是因为没有那五斗米也还饿他不死。对一个一辈子用双手在泥土里摸食的老妇人来说,所谓的面子必须为生存让路。
凤姐会意,随手拿了准备给丫头们做衣服的20两银子来打发,虽说把话说得周到客气,但却也不带多少温度。想必这种场面凤姐也是见多的了,当时的贾府何其热闹,朱门酒肉,钟鸣鼎食,谁不想趁机来沾点光或是捞些油水。但20两银子的情意在凤姐眼中并不值得一提。
红楼梦虽然难醒,但大观园里的日子却最是容易过去,一转眼秋去冬来,等到了夏秋瓜果成熟时,不想,刘姥姥那厮又来了。不过这次并不是像上次一样打秋风,而是报恩来了。
她扛来两个大口袋,满装着枣儿、倭瓜和一些新鲜蔬菜。她说:“这都是自家地里打下来的第一波,留着尖儿,送来给成日山珍海味的姑娘太太们尝个鲜。”投之以琼瑶,报之以木桃。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蔬菜瓜果值不得几个钱,真正有价值的,是大老远把它们扛过来的那份心意。这也算是穷亲戚的一片心了。
对于面子,李嘉诚也说:“当你放下面子赚钱的时候,说明你已经懂事了。当你用钱赚回面子的时候,说明你已经成功了。当你用面子可以赚钱的时候,说明你已经是人物了。当你还停留在那里喝酒、吹牛, 啥也不懂还装懂, 只爱所谓的面子的时候, 说明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面子不要打紧,可自尊不能丢。许多身份高贵的人依然分不清二者之间的区别,但这大字不识一个的刘姥姥,懂得“来而不往非礼也”的道理。她的一句“有来有往”悄无声息地给自己正了名。
能消除自卑和难堪的,其实就是付出和情义,哪怕它并不对等。刘姥姥这一次来,王熙凤很体恤地留她们祖孙俩住了一宿。怕是被刘姥姥的情义所打动。而此时贾母正想寻个积古老人说说话呢,刘姥姥的出现便是“四美具,二难并”,集天时地利人和于一身了。一来成全了众人一心想讨好贾母的心思,二来也把另一个世界的稀奇古怪带过来,好博大观园里的老老少少一笑。
先是刘姥姥给贾母讲故事,故事讲完了,凤姐和鸳鸯却又计上心头,想出了逗乐子的新花样。于是,刘姥姥跟着贾母一行在园子里逛起来,凤姐故意把菊花给她插了满头,鸳鸯又教她在吃饭时出丑。
待各式珍馐美味上了桌,贾母才说一声“请”,刘姥姥便嚯地站起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众人一怔,然后哈哈大笑起来。湘云掌不住,一口茶都喷出来。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只叫“嗳哟”。宝玉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却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掌不住,口里的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的茶碗都合在迎春身上了……
读《红楼梦》读到这里,难免有所心酸。有的人读出了富贵人家把快乐建立在了一个农家妇人的无知和纯真上,有的人则读出了刘姥姥像个小丑,颜面全无,只供人消遣享乐。刘姥姥进大观园就好比农村人进城,大开眼界与短暂的享受背后,都是一模一样的贫富悬殊和阶级差异。见了骆驼说马肿,那不是很坏的事,更坏的是不知道马,也没见过骆驼。
只有真正智慧豁达的人,才能够正视这种差异,从失落自卑里刨出坦然与真诚来直面对方、直面生活。从这一点上来看,我们许多人都不如刘姥姥。
刘姥姥第二次进贾府,相比她第一次,无论是角色还是主被动关系上,都是截然不同的了。这次来,她不仅被留了一宿,见了贾母,还给王熙凤的女儿取名“巧姐”。王熙凤让刘姥姥取名字,按照她自己的说辞,一来借借刘姥姥的寿,二来,庄稼人到底贫苦些。这样的刘姥姥给取一个名字,应该能压得住些厄运,确保孩子平安长大、逢凶化吉。
能担此重任刘姥姥自然是欣然从命。那时,在场的,恐怕也没有谁能想到,这个包裹在绫罗绸缎中的千金小姐将会嫁给板儿,成为她的外孙媳妇。
贾府雇来的马车已经停在门口,一应赏赐也收拾妥当。刘姥姥和板儿上了车,车轱辘吱扭吱扭响起来,她回到自己的穷乡僻壤去,富贵繁华成了风景,那些在贾府度过的时光成了回忆,唯有马车里的真金白银散发着实实在在的光芒,刘姥姥一路走一路盘算,置上几亩地、再盖几间房,一家人的日子就可以结结实实地撑起来了。
后来的好几年里,她悉心帮衬着女儿女婿,把苦日子一点点往甜里过,但也总念叨着昔日见闻,把恩人挂在嘴边翻来覆去地说。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是千千万万个刘姥姥们一辈子信仰着的朴素价值观,也是曹雪芹笔下人性最光辉的一面。在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时,刘姥姥义无反顾地站出来搭救落难的贾府千金。
年事已高的刘姥姥,才听说贾府出事,便撂下手里的活儿,匆匆忙忙进了城,四处托关系打点,见了凤姐一面,又和外孙跋山涉水赶到瓜州,散尽家财方赎回了被卖作雏妓的巧姐。再后来,巧姐与板儿日久生情,两人在乡下简单地拜了天地成了亲。从此你耕田来我织布,夫唱妇随地,做了一对最普通的乡村夫妻。
而《红楼梦》的结局: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合聚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相比之下,嫁作村妇安然一生,已是上天的莫大恩赐。而这金陵十二钗中最好的那个结局,竟是个乡下老太太一手缔造的。
事实上,刘姥姥从来都不是个庸俗老太婆,一个人的能力和修养,并不只由所谓的知识来判断。那些来自平常柴米油盐的生活哲学,有时远比那些金科玉律真实可贵。我们从她的谈吐便可知一二:
“倒还是舍着我这付老脸去碰一碰。果然有些好处,大家都有益,便是没银子来,我也到那公府侯门见一见世面,也不枉我一生。”
“咱们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儿,可有什么恼的!”
“日后大了,各人成家立业,或一时有不遂心的事,必然遇难成祥,逢凶化吉,都从这『巧』字儿来。”
她有胆识有气魄、知礼数懂人情,肯豁出面子为一家人求来温饱,也舍得抛却家财救人出火坑。自始至终,尊严没丢,生而为人的义和仁也没丢。
所谓“愚夫愚妇与圣人同”者,盖言刘姥姥之曹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