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四川美术学院开设的人体写生课竟然成了争议话题。从公众舆论看,那些反对人体写生课的言论只属个别,但其泛引出的沉渣,却仍有存在的土壤。其实在一百年前,这些对人体写生充满无知、偏见的言论也曾出现过,只不过那时候被攻击的是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的校长刘海粟,为此他还被扣上了“艺术叛徒”的帽子。围绕着模特问题的这场斗争,始于一九一五年,直到一九二六年才收场。当时正值五四运动前后,新旧思想剧烈交锋。
文|文韶
上世纪30年代的刘海粟
辛亥革命后的上海,民族民主运动风起云涌,西风东渐,新思想如火如荼。身处这新旧社会变革的时代,上海国画美术院无疑是一个新美术运动的先锋。
美专学生野外写生
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简称“上海美专”,是中国第一所开设人体写生课的学校。刘海粟之所以开设这门课,是因为他觉得“人体有很高的美的意义和美的真价值”。通过人体写生课,学生能够“感受到生命的活力,使美术充满朝气”。
不得不说,刘海粟的愿望非常美好,但是现实却向他泼了一盆冷水。人体写生课需要雇用人体模特,但是学校布告贴出后,却鲜有人问津。好不容易动员到一个擦皮鞋的小男孩,可是他一走进教室,看到几十个学生拿着画板和笔望着他,还没脱掉衣服,就吓得拔腿逃跑了。
之所以出现这种场景,与中国人的传统认识有关。与希腊崇尚“人体美”的观念不同,自古以来,中国人便认为身体是卑污的,低贱的。特别是佛教传入后,这种观念更是发挥到了极致。人们普遍的观念是裸露的身体只会勾起人们的性欲。对此,鲁迅先生曾经有过极其辛辣的论述:“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胳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私生子。中国人的想象唯在这一层能够如此跃进。”
可以说,这种思想对中国美术的伤害是巨大的。因为对“身体”的厌恶,导致“身体”作为独立的表现对象,在中国传统绘画艺术中长期缺失。以徐悲鸿为代表的现实主义画派曾经指出,中国文人画大部分都是无人画,即便那几幅有人的,也大多数是畸形的,就像“侏儒”一样。
如此环境下,上海美专招聘模特之路可谓非常坎坷。据刘海粟回忆,在1915年3月,上海美专终于找到了一个男孩愿意当模特。这个男孩名叫“和尚”,十五岁,家境贫寒。对于当模特,他最开始是排斥的,但是为了给母亲治病,“和尚”不得不屈从于现实。不过时间一长,“和尚”发现自己虽然被画了无数次,但是并没有出事,“渐臻安定”。
真实的人体模特,激发了学生的绘画兴趣。但是由于孩子的形体消瘦,发育不完全,加上长时间面对同一个模特,久而久之,学生们失去了创作的激情。为了教学的需要,在一次教务会上,刘海粟提议雇用成年人做人体模特,如果有女性来应聘,工薪加倍。
刘海粟的提议遭到了众多教授的反对,有人担忧,成年男女为模特,国情不容。但是在刘海粟的坚持下,校务会同意了这项提议。于是,在1916年下半年,上海美专登报招聘成年模特。因为待遇优厚,许多人前来应征,但是模特刚到教室就被眼前众多准备作画的学生吓坏了,,纷纷逃走,无奈之下,人体写生只好停课。
就这样,又过了四年,到了1920年7月,刘海粟的朋友何君来到上海,他设法雇用了一位思想比较解放的女孩作为模特。1920年7月20日,是注定要载入中国美术史的日子,这一天,中国第一位女模特出现在了课堂,不仅填补了人体写生课缺少模特的空白,同时也为全国的人体写生开了先河。
但是好景不长,没过几天,女孩的家长就找到了上海美专,指责学校误人子弟,伤风败俗,教人“画春画”,不许女孩再去学校做模特。人体写生课又再次停了。
不久“十月革命”爆发,许多俄国人纷纷来到上海避难。为了谋生,一些生活艰苦的俄国妇女接受了上海美专的邀请,成为人体写生课的模特。
雇外国妇女作为人体模特虽然暂时平息了社会上的质疑,但并不意味着社会上的保守势力容忍刘海粟的举动。事实上,自“和尚”被雇用之后,刘海粟与社会守旧势力的“战斗”就一直没有停歇。
1917年夏天,在刘海粟的倡导下,美专学生在上海举办了一个50余幅参展的画展,几幅人体素描作品的公开展出,引起了社会上的轰动,同时也引起了社会上封建守旧势力的不安。他们容忍上海美专在学校内部搞人体写生,但是绝对不允许这些作品进行展览。上海女子学校校长杨白民公开责骂刘海粟是“艺术叛徒”,教育界的蟊贼,并上书江苏省教育厅下令制裁,不过江苏省教育厅对告状信没有理会,这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时隔两年,1919年8月,刘海粟又联合志同道合之人在环球学生会举办画展,陈列人体画。当地媒体斥责其有伤风化,予以制止,然而“工部局派碧眼儿来观,未加责言,亦知其所以然也。”这两次展览总体上是成功的,也给刘海粟造成了一种假象——人体素描画已经得到了官方的认可。
为了保护模特,在美院学生的合影中模特背朝镜头
事实并非如此乐观,1924年,上海美专学生饶桂举因陈列人体习作遭到了江西警厅的禁止。警察的理由是“裸体系学校诱雇穷汉苦妇,勒逼赤身露体(名为人体模特)供男女学生写真者。在学校方面,则忍心害理,有乖人道;在模特方面则含垢忍羞,实逼处此;在社会方面,则有伤风化,较淫戏、淫书为尤甚。”由是掀起一场围绕模特的论战与官司。当时攻击最猛者有上海议员姜怀素,他呈请当局查禁“堂皇于众之上海美专模特科”,严惩“作俑祸首”刘海粟。上海县知事危道丰也下命令“严禁美专裸体画”,江苏省教育会开会通过了禁止模特的提案。
在十里洋场的上海,一班轻薄少年、无业流氓也趁机兴风作浪,对人体模特肆意歪曲,诈骗金钱。有些报纸登载出售“模特”照片的广告;有的电影院、戏院在开幕前,放映几张裸体画,也叫“模特”。这一下,给封建卫道之士提供了更多的攻讦口实,谩骂谴责之声铺天盖地而来,把社会上出现的一切乌七八糟的东西,统统归罪于刘海粟,说“这是刘海粟倡导的”,“这是艺术叛徒的功绩”。
当时刘海粟正在北京,见报非常气愤,写信申辩,强调说明市侩无赖所搞的那一套下流黄色的裸体画与艺术上的模特不能同日而语,人体模特写生是艺术,是艺术教育所需要的艺术手段,“盖欲审察人体之构造,生动之历程,精神之体相。胥于此借鉴。”还指出:“封建主义者借礼教为名,行伪道其实,……犹曾闻日月经天,而未闻哥白尼之地动说,可悯孰甚。”这封信义正词严,后来在《时事新报》上刊登出来,引起各方重视。
刘海粟一直据理力争,斗争最激烈时,官司打到了五省联军总司令、军阀孙传芳那里。孙传芳问危道丰模特什么?危答:“就是光屁股女人。”于是孙传芳在《申报》发公开信劝阻刘海粟。刘海粟当然不从,并亦于《申报》公开抗辩。孙传芳恼羞成怒,便密令通缉刘海粟并交涉封闭上海美专。幸有法国领事有意保护,上海美专才逃过一劫。
刘海粟(左三)和傅雷(右一)等拜访巴黎美术学院
不过,经历了一番洗礼,模特终于在中国土地上乃至部分国人的观念中站住了脚跟。在这一时期,除了上海美专之外,其他如上海美术学校、北京美术专科学校、上海神州女校等均采用了人体模特进行教学;1911年到1920年期间,浙江两级师范学堂、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亦由李叔同主持开设了人体写生课程。
自从刘海粟开人体写生之先河,到如今,已经过去了一百年。“该不该画裸体”再惹争议。
近日,有网友上传一组大学美术课堂教学照片,配文称“川美院长亲自写生示范确实厉害了”。图中有正在上课的师生,也有教师画的人体图。有些网友评论道:“啥不能画,非要画不穿衣服的!”言语中充满了偏见与歧视。还有网友称,自己学校的艺术系,就因为部分家长学生反对、别的教师从中作梗,而取消了人体写生课。
面对争议,四川美术学院院长庞茂琨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有些诧异,“这个事(指示范人体写生)没必要大惊小怪,使用人体模特也是国家允许的、科学的、合法的,也是全球范围内美术院校普遍的方式”。他还表示,“我现在依然在给学生正常授课,我的学生在人体素描课上,大家对待模特的态度,就是把对方看作一个静物在研究,没有任何邪念。”
上世纪20年代,中国新文化运动名人蔡元培感叹说:“前进一步,谈何容易!就说这人体模特吧,也许还有反复,多次地反复啊!”如今看,还真是被他说中了。今天的美学、艺术教育较之过往,有了很大的普及,但是从川美这起事件中可以看出,某些封建糟粕仍然存留在人们心中,一些人仍坚持认为裸体模特还等同于色情艺术,表明了审美能力的欠缺。由于美学教育长期缺失,不少民众在美学知识上一片空白,美术生画人体,只是普通的学习过程,完全没有必要戴着“有色眼镜”进行观察。从这个角度来说,中国的美学教育、艺术教育依旧任重而道远。
找记者、求报道、求帮助,各大应用市场下载“齐鲁壹点”APP或搜索微信小程序“壹点情报站”,全省600多位主流媒体记者在线等你来报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