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没什么花色可寻,楼下只得一株腊梅。现在的孩子没有采梅插瓶的乐趣了,腊梅枝子完好无损,换作十年前,我做小孩时,早把最俏的那一支折下插在家里的大雪碧瓶里了。
一年没见腊梅了,一年前,我仍住在石湖边,百无聊赖,对着湖边的梅花暗自念姜夔的《疏影》《暗香》。
姜夔写“辛亥之冬,余载雪诣石湖。旨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石湖把玩不已”。“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姜夔此词二首,化用林逋的《梅花》,意境清空飘逸,但却“无情”。王国维对姜夔是又爱既恨的,爱他格调高,恨他“有格而无情”。
《暗香》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想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疏影》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犹记深营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那时我独自行走石湖,穿过花窗格墙的林荫道,走到清芳馥郁的湖边,为冰封恼人的冬日找到一条宜人的理由——万物寒冻,使得杂味收敛,唯有此时,才能让梅的清味暗香盈盈动人。
此时我已不再居住石湖,一别石湖已有一年,在楼下这一株梅上,我寻到了过去百无聊赖时的一些滋味,如今浑浑度日,不知天上人间。这梅的清冷况味,唤起我那时闲中的诗意,又想到如今的生活。
那时,确是孑然一身,却并不真正懂这《疏影》《暗香》缘何如此冰清哀怨入骨。彼时虽在夜地里寻梅,似是极其孤寂的一件事,但真正冰寒的却并非如此,是封锁在室内,偶然走至梅边,突然被这一句“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击倒,猛然起了嗟叹。
就像《红楼梦》中写到的芦雪庵争联即景诗,宝玉去妙玉处要来一枝梅,抱着来让姐妹们吟诗,人人都道梅花凄清芳韵,寄以表达如何“心如灰”、如何“冷似恨”,但那时园里并未真正芬芳凋零,姐妹们仍可大啖鹿肉,享受一夜北风紧之下,暖融融的芦雪庵。而后大势已去,才方晓,何为“心如灰冷似恨”。
十年前,我也并非热衷姜夔这般清空飘逸的词,那时更愿意读“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努力勤奋地学习梅花的高格品质,励志做个纯洁如梅的人。
那时冬天,我们姊妹们都折枝梅花,养在家中的窗边阳台,睡梦里萦绕着梅的清芬,日日盼着过年。腊梅、红灯笼、腊肉、香肠,好一副人间喜乐图,妈妈做年关食物时,一边揉面,一边说,这梅花儿好香。
邻居家的老人,原本呵斥我们这些采花的小姑娘,总是等在一边骂骂咧咧,后来他儿女回来了,无暇顾及我们,我们偷偷折枝,他也不再呵斥,而是笑呵呵问着,要不要来我家吃几个橘子?
2008年的雪格外大,门口的积雪足以堆成一座规模不小的“长城”,我们折了梅花枝子插在雪长城上,白雪映红梅,浮动的米香里掺着腊梅味。
我突然被这场景触动到了,十岁出头的我愣愣站在冰雪世界里,无言而震颤。村里的退休小学老师出门买烟,见我站在雪地里,问我是否愿意去他家学习如何画中国画的梅花,我说愿意,但等到开学时,我才想起还有这一桩事,从此躲避着这位老师走,生怕他觉得我不爱学习。
如今村庄已经消逝,那位老师也作古,我并未有机会去旧地追忆,只是在楼下的一树腊梅上,想起那遥远的往昔。
那时我并不知“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也不知“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撰文:奇妙丸
编辑:冠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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