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ID:iwenxuebao
『 文学 点亮生活 』
沿着东湖水岸走,好看的第一是水杉,第二是柳树。水杉兴起于六十年前川鄂路上的植物大发现,武汉得地利,移植早,所以羽仪俊秀,已蔚然成林。柳树自然是城市公园的标配,扶长在水湄,补了死,死了补,几十年下来,老少不一。柳树主控形态的基因不稳定,与动物中的犬科有得一比,春夏秋冬,积年累月,水火既济,横生竖长,小的挺拔,老的古媚,我早晚去散步,就好像走在一群千姿百态的柳树精中间。
说到柳树精,我脑补的,其实是一群男妖。晚唐温庭筠诗词之外,也写传奇,他写过一个《薛弘机》的故事,隐士薛弘机住在东都渭桥铜驼坊,晚上有老秀才来访谈周易,吟诗道:
谁谓三才贵,余观万化同。心虚嫌蠹食,年老怯狂风。
后来狂风吹倒隐士桥边老柳树,薛弘机明白了,原来一肚子学问的老秀才就是它变化的。柳树的树汁,大概就是植物界的可口可乐,特别招虫子,虫子咬出空洞,北风来吹,焉得不倒。东湖边的许多柳树,也是多半来不及成精,就被风拉折了。《聊斋志异》里又有一则《柳秀才》,讲的是县令某得一位“峨冠绿衣,状貌修伟”的柳秀才托梦,让他半路上拦住一个骑母驴子的女人,这个女人其实是来作法的女蝗神。女蝗神被县令恳求,很无奈,很生气,只好转移愤怒,将蝗虫全撒到了柳树身上——柳秀才其实是很讲义气的侠客,不是吗?
柳毅不仅是书生,也是侠客。钱塘君激赏他替龙女千里送信的义气,趁酒意跳出来说媒,结果惨遭回绝。不是龙女不好看,也不是泾河之畔的男主女主第一眼没有来电,柳毅觉得,他传书是为义,不为色。很别扭,对吗?龙女只好经过好几个曲折,才抱得这别扭的夫婿归。
陶渊明爱菊花,爱木槿(荣木),也爱青松,最后还是根据门口的五棵柳树,给自己取名“五柳先生”。我跟学生上课讲到《五柳先生传》,常问学生,为什么是五棵?为什么是柳树?为什么是先生,为什么是“传”?看起来无厘头,其实大义存焉。
五柳先生非汉非奚(族),非晋非宋(朝),非儒非道,非官非农,其实也蛮别扭的。其他如柳宗元,年轻锐进的官员被心怀忿恨的皇帝贬入南荒,从此不再回来,他“斗折蛇行”的《永州八记》,叙事描写之好,其实在一个“曲”字。柳公权的柳体字,是书法入门的一大门径,与颜真卿浑厚圆润的大字比较起来,柳字是爽利挺秀,“书贵瘦硬方通神”。这些书生,做事,为人,为文,写字,好像都跟“柳”有一点关系,有一股子别扭劲儿。
所以柳树的得名,可能不是音节上通“留”,而是会意在这个“卯”字。早上六七点钟,是卯时,大伙儿由七环到五环,由五环到二三环,排除万难点卯上班,卯时是星星落、太阳出,黑暗与光明分野的时刻。木匠师傅拿起射钉枪,飕飕地将一块木头与另外一块木头扭在一起,铁匠师傅抡着锤子,将一块铁打入另一块铁里,都是在“铆”起劲来铆。冬去春来,清明到了,我们插柳在门口,之所以能辟邪,是因为柳树早早发芽,是寒冬与阳春的分野?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从前朋友们灞桥伤别,折柳相送,除了表达留恋之情,也还想用这股心灵的“铆”劲,来抗拒虚无的流年吧!
我们多么希望友谊、爱情、青春岁月能长留在身边。
另一个唐传奇故事里,韩翊重返长安,以“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投诗问讯昔年的美妾柳氏,他心目中的柳树,是水性杨花、残花败柳、随手可折的“柳”,柳氏的回诗是:“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她心中的柳,却是抗拒流年的“卯木”!
小时候,父亲在家门前,也种有一棵柳树。房前柳,屋后竹,河边桑树一片绿。他一介农夫,没离意别绪,也顾不上风花雪月,自然也学不来桓温种柳,等到我们儿女成行,来感叹一番:“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我知道,他栽这棵柳树,是为了“曲”椅子坐。大概是两三年的光景,由柳树支离的主干上抽出来的侧枝就会有胳膊粗细,锯下来,剥去皮,放到火堆里,火逼灰炙,长的弯成椅靠,短的斗楔成椅座,大概花掉一天工夫,他就可以将七八根柳枝变成三四把白崭崭的新椅子,由我们兄妹四人一人分一个,椅背上火烤过的黑印子,得很久才会消磨掉。枫杨、楝树、榆树、椿树都曲不成,父亲说它们都没得“弯性”,枣树可以,但枣树又太犟,它们需要更大的火堆炙烤,真正曲好,都是为牛做轭头去了,一物降一物,牛犟不如枣木犟。
我们盯上的,则是更加细小的柳枝,除了清明节前后弯成柳帽往头上戴,将柳枝的嫩皮与细叶捋向末端做成“悠悠”,我们还会将柳枝截断成三四寸一节,然后一节一节刻皮,标记成麻将牌中一条、二条、三条的样子。全部去掉皮,就是“光棍儿”,用三四十根这样的细棍,往地上一堆,一根一根地挑出来,可以玩一种近似于扑克牌的游戏,我记得四个“光棍”组成的“炸弹”有无与伦比的威力——这种游戏跟“点窝”、“抓子”、“乘三”等一样,大概在乡间已失传了吧。
失传的,也会包括父亲曲柳椅的好手艺。它不仅需要父亲们口传身教的指点,也需要好多辈人积淀起来的,对植物的了解,对木性的了解,领悟到它们实用的一面,将之挑选到生活中来。我觉得陶渊明可能也会曲柳椅的,他有五棵柳树,在喝酒写诗之外,在春夏之交,花掉几天的时间,尽可以曲出一二十把簇簇新的椅子,摆在门前的稻场上。夜凉时分,月光溶溶泄泄,银河耿耿在天,来做客的乡亲们,一人一把蒲扇捏在手里赶蚊蝇,坐在新椅子上谈天,这才是:“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
文学点亮生活
点击以下 关键词查看近期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