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莎行·郴州旅舍
秦观 (宋)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少游一生仕途坎坷,流窜无终日,三十七岁才中进士,绍至元年(1094)因新旧党之争,出杭州通判,道贬处州,任监酒税一职,后州,编管横州,又徒雷州,愈贬愈远,孤身处南荒之地倍思故里,却又归乡无期,心中益发苦闷只得藉词发哀感长年贬滴在外的经历对其创作产生了重大影响,前期词多承温书花间词,以抒写绮思艳情儿女情长为主,清丽婉约;后期词多为游仙怀古羁旅寓慨身世,凝重凄厉。少游将“身世之感融入艳情”,开拓了宋词内容新范畴,情韵兼胜,于北宋词坛独树一帜。
此词系少游晚年代表作,削秩州时所作,以委婉含蓄的笔法写尽迁谪离别之苦,令人不忍卒读。上阙写景缘情,开篇便是虚无漂缈寂寥凄冷之境:雾气氤氢不见楼台,月色朦胧难寻渡口,恍惚迷离不知所向,仿如少游此刻的心境,削秩是将所有的官职同封号除掉,是宋朝对士大夫最严重的惩罚。失去官职,重回朝廷实属渺茫,一腔报国热情无处投放。归路茫茫之际不见出口“楼台”与“津渡”,难寻“桃花源”,象喻性的写法暗示了作者理想幻灭的悲凉心境。
下句笔锋一转,由幻境化为实景,春寒料峭斜阳西下,少游独宿于旅馆中,异乡为客无一亲朋好友,唯有窗外杜鹃声声泣血相伴。王国维《人间词话)道:“少游词景最为哀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为凄厉矣。”陷入党祸贬谪在外,生活骤变令少游词风也发生了极大变化。“孤馆”“春寒”“杜鹃声”“斜阳”这四个哀怨落寞感十足的意象,融景入情,营造了极为悲凉凄惨的氛围,一个“闭”字将所有哀痛紧锁,情感张力达到极致!
下阕叙事抒情,连用两则典故写亲朋好友的慰问。少游身在客乡,连个固定的住所都没有,此时收到来信,只能更添思念与绝望。此时,慰看之物“梅花”“尺素”反而“砌成此恨无重数”。“砌”字形象化了恨意,如一堵石墙般的思乡离恨叫人绝望窒息。无处可宣泄的恨意,诗人只能寄语于眼前的山水,发出慨叹“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这两句历来为世人称颂,借物喻己况,寄情悠远,一唱三叹意味无穷,山水本无情,“幸自”“为谁”等字眼却赋予了山水性灵之情。
彬江本应伴随彬山,无奈却流下潇湘去。此句暗喻诗人本应为朝廷效力,却卷入党祸,遭受小人诬陷,只能流放于这蛮荒之地,表达了词人对黑暗现实无可奈何的控诉和理想破灭的凄婉之情。刘熙载于《艺概》中认为词贵蕴藉和寄托,秦观深得此道,以其对生活的深刻体验和丰富想象力,塑造了一组组意蕴深厚的意象,寄托了哀婉凄凉的身世之感,其语之婉转抒情之真挚,令人沉溺其中。
秦观虽为“苏门四学士”之一,颇得苏轼的赏识,其词作却与苏的豪放派以诗为词不同。少游词以婉约词风为主,即便言志之作,亦不脱传统词风的范畴。五代至北宋初年,词多为瑰情丽思闺阁情缘之作,秦观则融入了更多个人身世之感和内在深处体验,以纯粹的词体言志,记录了生命的困顿和仕途蹇仄,用含蓄蕴藉的手法来抒发志意,运笔清新,辞情相胜,真正步出了传统伤春离愁的格局,将诗化的词、偏于刚性的词导回正统的婉约柔美,使词走上了文人化道路,终成为一代词人之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