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籍像)
鲁迅有一篇著名的演讲《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魏晋文人确有不可思议的一面。
文人,一般有雅士一说。阮籍的父亲阮瑀,因文才被称作“建安七子”,与曹操亦是同志加兄弟。曹的军政之中神采飞扬的文字,大多出自他与陈琳之手。如此风流而得志,那就不是一般的雅士,大可冠作“超级大雅士”。
阮王禹虽遗传给了阮籍才气,让其成为才华横溢的诗人,却无法让阮籍风流儒雅。司马氏取代曹魏了,一个老父的关系,一个自己的良知,使阮籍就是绕不过弯子。这某一部位的一个憋气,往往就是精神的一个圪瘩。
司马氏倒是没有忘记阮籍的。原由不复杂,也没有什么恶性的东西。因为对一个款儿来说,装点身份的是皮尔·卡丹。对一个手握权柄的人来说,一米带的金利来皮带肯定扎得起,系几看得过去的文人雅士在大肚脐眼下,就不是那么太容易了。所以,郭沫若江郎才尽时,仍被人亲热的称作“沫若兄”。此时的司马昭,也是很想亲热叫声“嗣宗兄”,让人听到他不是武夫,而是个雅士。
至于“士”,即使不夹个“雅”字,品位一直也是很高的,不是夫妻一起识了两个字,或是在生产队墙壁上贴过一、两篇大批判文章,就能称作“士”的。“士”的严格含义是儒生,晋武帝曾说“朕本诸生家,传礼来久,何至一旦便易此情于所天”,无非是讲,老子本来就是传礼的儒生人家,不能因为做了皇帝改变我儒生的本色。为了印证这一点,司马师娶东汉名儒蔡邕的外孙女为妻,司马昭娶魏名儒王肃的长女为妻,都是借婚姻来提高门第,与拉阮籍入伙殊途同致,无非是想涂点“士”的色彩,就象实在买不起皮尔·卡丹的人,在王府井的地摊上挑件“水货”,回去也好讲购自京城。
(阮籍书拓片)
政治夹缝中的文人,以良知为分水岭,各奔东西。当山巨源之流很利索地钻入司马氏裤下,阮籍却固守自己的良知,不肯为司马氏投怀送抱。司马氏钟爱阮籍的雅,阮籍想起的便是俗。这其中,一个关键的东西便是酒。
酒是一个好东西,且物理物的,化学化的,很多场合都能为人帮忙。至于如何操作,正确的建议是:对于一个需要掩饰或需要发泄的人来说,要么你一滴不沾硬挺着,要么你酩酊大醉猛发泄,提着酒瓶向前走,大大方方地朝前吐。有情人抱着情人吐,没有情人抱着绿化带的树干吐,再朝公家的玻璃窗一酒瓶。半瓶酒下肚,似醉非醒,又木头桩似的一言不发干叹息,便是白醉一场,白让粮食烂成了酒,百分之百浪费酒的功用,也是实实在在的糟蹋粮食糟蹋酒。
阮籍的酒,便直截了当地吐到美女的裙子上。街坊有一家颇有名的酒店,酒很好,女店主也很漂亮,阮籍跑去大喝一通,然后一头栽在女店主的裙下。一家长得风姿卓约的少女死了,阮籍既不熟悉她的父兄,也与其从不相识,但他就是醉汹汹地跑去,对着女尸大哭一场。阮籍的这些醉法,很可能是必要的铺垫,因为当司马昭想与阮籍联姻时,阮籍才真的大醉了60天,使得事情无法进行。
如此这般醉来醉去,有时也会闹得自己不好收场。阮籍在为步兵校尉时,母亲去世,他正与人下棋,对手请求终止,他却坚决不允,一定要决出胜负。收完棋子,阮籍饮酒两斗,一声哀号,吐血数升。有情故作无情态,阮籍的表演太“俗”,戏也演过了头。
阮籍毕竟是个雅士,因为他很能作文赋诗。他写过一篇《大人先生传》,“大人”即“与自然齐光”、“变化神微”的仙人。在这里,阮籍阐发着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旨趣,讥讽着世俗庸人。所谓“礼法君子”,在阮籍看来,也就是裤裆中的一个虱子。由“俗”回到“雅”,阮籍就不再是醉汉,而是怒狮,他不仅朝观礼台上道貌岸然的挥手者吐口水,而且猛朝其下裆一记勾拳。
被阮籍称道的这个“大人”,《晋书·阮籍传》言是隐者孙登。阮籍对孙登是很敬重的,曾亲往苏门山拜访,请教了他诸多问题,但孙登都是有问无答。在阮籍拜访孙登之前,嵇康也曾前往苏门山,孙登却是另一番景象,他与嵇康谈了很多,希望对嵇康有所启发。孙登对二人应该很是了解的,知道嵇康太执著,与曹魏的关系也太近,能雅不能俗,无法化解开来。而阮籍则不然,孙登认为他与自己已无甚高下,自己也无所谓对其阐发高见,只在阮籍向山下走去的途中,口中发出一声长啸。这一声长啸,并非土痞子在召唤同伙,而是亮出魏晋时最流行的一种风雅。
(老子骑牛图)
老子骑牛而去,庄子消失于山林,阮籍却无法逃遁。在一个远无秩序与政治糜烂的社会里,文豪不及土豪,骨头硬不过斧头,文人的文人的骨气,更是不敌统治者的脾气。为缓和与司马氏的“干群关系”,阮籍不得不接受司马氏授予的官职,先后做过司马氏父子三人的从事中郎,当过散骑常侍、步兵校尉等。他主动要干的是东平太守,据说那里风光不错,美酒多多,司马昭答应后,阮籍骑驴而去,住了十余天,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拆除太守衙门的一堵隔墙。《文选》李善注引说:“嗣宗身仕乱朝,常恐罹谤遇祸,因兹发咏,故每有忧生之嗟。虽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百代之下,难以情测。”放浪佯狂,违背礼法,阮籍总算为司马氏容忍,终以天年。
任何一个时代,虽有绅士般的“多余人”,但不可能有真正空舞两袖的“旁观者”,当有人神采奕奕地走在历史的T型台上时,总有人一辈子为时代陪泪。在那个时代,阮籍怀揣一颗良知,斜睨一双醉眼,狠盯着丑恶。
文人,德性!沦丧了良知与德性,文人还叫文人么?想起明末的钱谦益,在柳如是投水的那一刻,他便不再是个雅士,也不仅仅是俗不可耐的“文痞”,烟花女子的良知,让他绝然妓女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