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邝新华
修行,有时就是为了寻找一个答案。
5月初,北京还是春天,王凤(化名)走出北京火车站时,一眼就看到了地铁站,乘务员告诉她,从北宫门地铁站出,坐上346路公交车,到终点站凤凰岭下车,景区里面就是龙泉寺。
王凤一直相信,每次出门都会有菩萨保佑,因为她是虔诚的皈依弟子。但这个黄昏,客堂的法师告诉她,龙泉寺只收60岁以下的义工时,她说话开始有点急促。68岁的王凤已经超龄8年,但这并不影响她在龙泉寺安顿下来的决心,因为那天傍晚,当她踏进龙泉寺那扇千年大门时,僧团熟悉的诵经声,响彻晚霞下的凤凰岭山谷。
为什么理科男喜欢皈依佛门?北大毕业的贤律法师说:“是因为你智商太低,佛度不了你。”
龙泉寺是近年来民间传说最多的寺院,这些传说的主角并不是神佛与菩萨,而是IT界的精英。在这些传说里,很多人得到了答案。
流传最广的一段是:几年前,“微信之父”张小龙曾经住在龙泉寺西厢房,困惑于几个问题,苦思不得其解,一气之下把设计方案撕得粉碎。一个扫地僧人进来打扫卫生,看到了碎纸片,重新粘贴起来,对张小龙一番点化。后来,张小龙回到广州,闭关一年,于是有了“微信”。
“扫地只不过是我的表面工作,我真正的职业是一位研究僧。”《少林足球》这句台词的背后,隐藏着一个段子手。
龙泉寺最早以科技出名,缘于多年前保送北大的“数学奇才”柳智宇拒了麻省理工学院全额奖学金的offer,来到龙泉寺出家。柳智宇是北大耕读社第三任出家的社长。
创业团队决定着企业文化,2005年,学诚法师来到龙泉寺时,带着一个五人僧团,其中三人来自清华,一人来自北航。十多年后,龙泉寺的僧团发展到一百余人,义工上千,居士过万,很多人来自不远处的上地、西二旗和中关村的IT企业。
贤信法师刚到龙泉寺,发现客堂处理挂单只简易地使用Excel记录,他就开发了龙泉寺的“挂单系统”——挂单,就是游方各地的僧人到寺庙check in的手续,后来他带着一百多名IT高手组成的居士团队,做出了龙泉寺的信息化管理系统。刷指纹进门,问候贤二机器僧,龙泉寺就像一个IT公司,贤信法师是产品经理。2011年,贤信法师穿一身僧袍参加了某IT社区举办的移动者开发大会,一时引起媒体对龙泉寺科研实力的关注。
你知道龙泉寺的科研实力有多强吗?贤兆法师是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教授,贤威法师是中国科学院生物物理研究所博士,贤启法师是清华大学核能和热能物理博士,贤宇法师柳智宇是第47届国际数学奥赛金牌得主,禅兴法师(龙泉寺书记)、贤佳法师、贤清法师都是清华大学博士。
关于科研力量,另一个段子是这样说的——某中科院博士花了几年写出了论文,没想到导师出家了,手机打不通,只是偶尔回一两封邮件。博士发邮件请求:老师,我要答辩。导师回:施主,凡事不要执着,答辩不答辩,其实都是空的。
这个段子很假,但有两点是真的。第一,龙泉寺对电子设备管控严格,非公所需,不拿手机,不用电脑,不上互联网。有公事者,提出申请后,也只能在特定的时间段内使用智能设备。在龙泉寺,能用智能手机的法师不到十个。
第二,龙泉寺确实有很强的科研能力,被曝光的龙泉寺2014年科研项目有:“大数据时代云计算推动沙门信息化研究”“基于社会网络的西方八百罗汉关系研究”“基于文本数据挖掘的梵文分词研究”“大数据时代的佛家信息管理”“论SNS在各法门寺弟子交流之间的应用”。
“天下武功出少林,牛X极客入龙泉。”如果你在山上碰到一身油污、满身是灰的和尚,他很可能不是民工,而是义工,而且是理工科博士义工。
为什么聪明的理科男喜欢皈依佛门?北大毕业的贤律法师说:“你还没有皈依佛门,是因为你智商太低,佛度不了你。先学完量子物理,再来跟法师们聊佛法。”
在每一个龙泉寺常住的义工和出家人看来,这里是他们寻找解脱的地方。
人生如幻,四大皆空,这是佛学的世界观,龙泉寺的法师们也不例外。在寺外的人看来,这里是一个有经典IP“贤二”的文创中心,是一个高级知识分子集中的科研场所,但在每一个龙泉寺常住的义工和出家人看来,这里是他们寻找解脱的地方。
每天凌晨3点55分板子打响,4点起床,4点30分做功课。与全国的寺院一样,每天一个半小时的早课,晚上9点30分熄灯睡觉,比大部分企业的上班制度还严格。
有人说,共产主义思想最早的实践者是中国禅宗的百丈怀海禅师,他在百丈山上开荒耕田,自给自足, 一日不作一日不食。龙泉寺也继承了这种集体主义遗风。
僧团在寺院旁边开辟大片农田,种植土豆、豆角、茄子、大葱等蔬菜,食堂每天吃的都是自己种的有机蔬菜,饮用的是山上引下来的泉水。斋饭没有荤腥,300斤菜只用3斤植物油。虽然没有油水,但仍然顾及了来自天南海北的口味,过堂(吃饭)时会配备醋、咸菜和老干妈等调味料。
僧人没有工资,个人不拿钱,衣食住都不收费,日常用品都到库房领取,按需分配,住久的人会忘了钱包放在哪里。龙泉寺的僧舍称为“寮房”,上下铺八人间,光线灰暗有暖气。除了日常课业,僧人还要参加集体劳动,称为“出坡”。龙泉寺正大兴土木,建筑工地以及农场耕作都需要大量劳动力。
跟着这些僧人一起劳作的,还有龙泉寺上千名义工。名为义工,当然就是没有收入。很多人辞去工作,长期住在山上,心甘情愿地给寺院白干活。这几年龙泉寺名扬互联网,正是这些工作在翻译中心、动漫中心以及信息中心的义工所为。他们很多是来自北京城里的中产阶级,曾经是行业精英。
如果说北京哪里还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可能就是龙泉寺了。义工精英们以及王凤就是冲着这样的生活而来。作为一个寺院,对义工来者不拒,但超龄的王凤不在此列。
从老家铁岭出门时,她就已经计划好了要住在龙泉寺。不得已,她在山上租了采摘园的一间小平房,一住就是一个多月。每天参加龙泉寺的早晚课和早晚饭,帮忙洗碗、洗菜、收桌子、包饺子,跟住在寺里一样。修行几十年的她,在最近几年特别佩服两个人:“龙泉寺的学诚法师和台湾的慧律法师都是活菩萨,我一定要见到他们。”
即使是寺里的长住义工以及僧人,都难得见学诚法师一面,除了学诚法师偶尔接待客人,在寺里带着一群人转悠时。每天晚上7点40分会有课程,但学诚法师最近已经很少讲法了。僧人们曾经联名请愿,请他们的师父讲法,但“因缘不具,学人的根器还不够”。
王凤也没去成台湾,她已经办了台湾通行证,但没法签证,铁岭不在台湾自由行开放城市范围内。“你们说我怎么才能去台湾呢?”6月30日,午间过堂后的王凤在凉亭看手机里法师的视频,听说对面佛友来自福建,她急切地问了起来。
“不要执着。”佛友们一起劝道,“你一个老人跑到台湾去太危险,而且也不一定能见到慧律法师。”王凤不这么认为,十年前她孤身一人办了签证,买了机票就去了印度。女儿曾吓唬她:印度治安很差,你一个人都不认识,不会英语,万一回不来呢?王凤一着急,东北话就上来了:“那个地方特穷,还特脏,那汽车一过,一口白灰啊。”王凤到了印度,找了一家寺院,拿出身份证就住了进去。“都是台湾人和新加坡人,都说不上英语。那印度的法师老好了,一看我是铁岭的,就说赵本山来了。吃米饭,炒菜花,跟中国一样。一个月匆匆忙忙都没干哈的,第二次我又去了仨月。”
修行人跑寺院在古代称为行脚,参访各大寺院的名师,目的如武侠小说中所写——提高自己的功力。这一次,王凤也要在龙泉寺住上几个月。中午1点多,午课集体拜佛诵经马上开始,王凤挽起挎包,与新认识的同修们横穿白石坡道,走向龙泉寺新盖起来的教学楼,那是女众道场。王凤说,在有法会的周末,信众们会沿着这条坡道三跪一拜地拜进龙泉寺。1点30分,整齐而有节奏的诵经声响起,震彻凤凰岭山谷。
劳动就是修行,“为什么扫地僧这么厉害?因为他们扫的不仅仅是地,还有心里的污垢”。
2点30分,午课后是自由活动,俞明(化名)拿着水杯和一本蓝皮经书来到凉亭,凉鞋一脱,双腿盘起,开始诵起经来。他一开始双手捧着经书看着念,后来干脆放下经书,双手一合,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
俞明戴着眼镜,一脸俊秀,身穿的一套白色工作服,已经被油烟和汗水染成灰黄色。他的手上和腿上满布伤疤,那是高强度劳作留下的痕迹。那本蓝皮经书,也染上一层污渍,也许是读得太多了。
80后俞明上山已近一年,再过一个月,他就可以申请出家。上山前,他供职于一所外语培训学校,修行多年。作为一名常住义工,俞明先后在翻译中心、锅炉房以及大寮(厨房)工作过。现在,他的工作是蒸馒头。
龙泉寺的教学体系有严谨的进阶次序,每一个到龙泉寺来当常住义工的修行者,都有一颗出家的心。在山东读物理学的90后郭胜(化名)大学还没毕业就放弃学业跑到龙泉寺来,当了一个多月的常住义工,他穿一身跟俞明一样的工作服,污渍比俞明的轻,手上还没有伤疤。他从大寮走出来,坐在师兄旁边,问道:“每一次改一个毛病,我总是根据自己的经验去改,后来发现不对,有些事情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我走过很多弯路,走错了又回到起点重新走。我现在都不敢走了,费了很多力气,搞不好又走错了。”
“要按法师的教导来做,如果不是按法师的教导来做,那就是自己的一套。”俞明睁开了眼睛,但双腿还是盘着,“你确定自己的方法能改变自己的毛病吗?没几个人有这样的把握!所以寺院的环境很重要,可惜很多人都放不下俗世的私情名利。”
郭胜又问:“我背楞严咒的障碍挺大的。”
“我背楞严咒的时候,发了一个大心:我一定要拿下来。”俞明给师兄(在佛教,同修们互称师兄,不论男女长幼)讲起自己的学习经验,“网上说要背六个月。我在锅炉房工作时有空就背,两个月就拿下了。为什么要发心?因为意念很重要,有这个意念就能做成这件事。”
与山下人的想象不同,进入龙泉寺修行的义工和僧人并没有太多的时间诵经与打坐,他们忙碌于寺务,还要“出坡”。俞明说:“我们有大片的栗子林、樱桃林、蔬菜、花卉,还有很多建设工程,都需要人手。如果我不在这边烧饭,就会在农场或者工地上干活,搬砖、打夯……”
劳动就是修行,“为什么扫地僧这么厉害?因为他们扫的不仅仅是地,还有心里的污垢”。
不光是农场和工地有高强度的劳作,制作出闻名互联网的贤二形象的动漫中心也是个加班重灾区。“贤二系列的动画,用单反一张张地拍出来,一部动画要花好几个月拍好几万张照片,他们都是加班加点地赶制。”
“有时候赶工期,每天都要加班,早上4点多就起来工作,有时甚至通宵加班,非常辛苦,但每个人都干得很开心,身体上苦,内心却非常充实。所有人都是自愿来当义工的,没有人强迫。”俞明说。
76岁的张大爷是老北京。“二三十年的老居士了,好多寺院我都去过,但我不迷信,不是见到什么法师就痴迷。”在听完两位义工的论法后,张大爷说,“我对出家这事并不是很赞同,舍弃了家业,对家人是一种伤害,佛是不许你伤害别人的,要是为了自己修行而出家,那未免太自私了。”
下午5点,晚课时间,俞明起身进大寮,开始蒸晚上的馒头。诵经声在凤凰岭响起,他离剃度又近了一步。
(本文刊于《新周刊》第47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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