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路可走了吗?
真的无路可走了吗?
无处可去了吗?
真的无处可去了吗?
广武涧的风,是那么的凉。掠过耳边,如同刀割一般。
还要往前走吗?
前面就是万丈深渊了。
可纵然回头,哪里又是归途?
还是他,早已经把来时的路彻底忘记。
灼灼西隤日,余光照我衣。
回风吹四壁,寒鸟相因依。
周周尚衔羽,蛩蛩亦念饥。
如何当路子,磬折忘所归。
岂为夸誉名,憔悴使心悲。
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
黄鹄游四海。中路将安归?
很久以前,他的朋友曾经称呼他为:“嗣宗”。
那是一个很遥远的名字,一个承载了家族期望的名字。
他所要承嗣的阮家,是一个起于汉末,兴于魏晋的书香门第。虽然不是高门大户,但家中却以文士著名,他的父亲,阮瑀,就是著名的建安七子之一。不仅文章写得好,而且善解音律,能鼓琴;又长于书记章表,曹操的军国章表多出自他与同僚陈琳之手。
只可惜,他的父亲,却过早去世了。
与叔夜一样,他在母亲与长兄的溺爱中长大。因为这份溺爱,又由着他过高的天分和灵性,他的天性,也和叔夜一样,奔放无忌,放浪不羁,自然万物,都是他的心灵自由驰骋的大世界。
年轻的他,多么向往变成一只巨鸟,一飞冲天,如鹏翔九天,如鲲泳于海,纵然现实是逼仄的,而人的心,却依然可以充满想象,自给自足,自由自在,未被任何外物污染,不为任何世俗牵绊。
于心怀寸阴,羲阳将欲冥。
挥袂抚长剑,仰观浮云征。
云间有玄鹤,抗志扬哀声。
一飞冲青天,旷世不再鸣。
岂与鹑鷃游,连翩戏中庭。
他声音,和竹林七贤所有的声音一样,终不免逐渐暗淡,逐渐消失。
中国的历史,对于如阮籍嵇康这样的人,时代往往是错乱的。
乱世,于他们而言,纵然不幸,却是一个黄金时代。乱世之中,人人都在逐鹿中原,没有余力对思想进行大钳制,大清理,相反,却需要对这些新鲜的思想进行利用,从而转化成为执掌天下的资源。因此,这些充满创造力和批判精神的心灵,还可以自由发挥,无拘无束。
然而,乱世终将结束。
新的王朝即将诞生,新的统一即将开始。
所有的声音,都将在日趋严酷的打压下,逐渐归于沉寂。
他,终归是不曾像叔夜那样天真,悄然间,他仿佛已经预感到了即将到来的宿命。
夏后乘灵舆,夸父为邓林。
存亡从变化,日月有浮沉。
凤皇鸣参差,伶伦发其音。
王子好箫管,世世相追寻。
谁言不可见,青鸟明我心。
那些来自心底的质问,一次次如炸雷般响起。
他很累,很累很累了,这个世间,最累的事,莫过于无数次的自我质疑。
往前走,前面已是断壁深渊。
往回退,后面早已荆棘遍布。
而停留在原地,那凛冽的寒风让人深入骨髓的寒冷。
他突然感到了恐惧。
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
颜色改平常,精神自损消。
胸中怀汤火,变化故相招。
万事无穷极,知谋苦不饶。
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
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
他想到了山涛。
他很早就认识山涛了,在山涛寒微并未出仕之时,他和山涛,就已经是很好的朋友了。
山涛,是一个很有远见洞察的人,在高平陵事变发生之前,他就已经预感到了,曹魏,终究守不住那三分天下。于是,在司马师取代曹爽正式登上历史舞台之时,他迅速改换门庭,如今,已经官至尚书吏部郎了。
山涛心中,一直有一份心怀天下的抱负,即使有过怀疑,依然能坚持初心。
他也想到了嵇康。
嵇康,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人,即使,他并没有那么可亲。
他总是那么率直,那么纯真,他几乎从来不会违背自己的心意,也不会考虑他人或者世界的眼光,他任性的活着,无知无惧,无求无待。
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风姿卓绝的嵇康,执拗尖锐的嵇康,豁达潇洒的嵇康,激愤嫉俗的嵇康,淡然从容的嵇康,宁为玉碎的嵇康……
这么多人围观了他的死,可是,又有多少人真正了解他,真正懂得他的内心?
所以,有人说他是幼稚无知不通世情,也有人说他在为理想殉道。他的一举一动一生行藏,都是传奇,都是谜语。
可是最终,山涛走了,嵇康死了,只剩下自己,既成不了嵇康的围观者,也不愿去沾染这个污浊世间的半分责任,更无法决然的舍弃一切,舍弃宝贵的生命,去做那一只奋不顾身扑火的飞蛾。
所以,现如今,他是谁了?他还能去哪了?
独坐空堂上,谁可与欢者。
出门临永路,不见行车马。
登高望九州,悠悠分旷野。
孤鸟西北飞,离兽东南下。
日暮思亲友,晤言用自写。
眼前,已是万丈深渊。
黄昏的太阳,早已沉没在远处的连绵山脉后,一些余光,如血的浸染了周围的云彩。
他原本想长啸,可是,他啸不出来。
他原本想狂喊,可是,他也喊不出来。
他原本想大哭,可是,他居然一滴眼泪也没有。
那些失去的东西,已如眼前的陡峭山崖一样,深不见底,无法唤起记忆中的任何一点回响。
他本想选择遗忘的。
他本以为自己是怯懦的。
那些沉重,绝望,郁结和惨痛,他多想将它们一起扔下茫茫的悬崖,从此不复相见,不复感喟,不复心痛。
可他也一直明白,一直一直很明白——
他做不到。
出门望佳人,佳人岂在兹?
三山招松乔,万世谁与期?
存亡有长短,慷慨将焉知?
忽忽朝日隤,行行将何之?
不见季秋草,摧折在今时。
生命,终究是可贵的。
那些流淌过的血,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毕竟,真真实实的来过。
就像曾经走过的路,即使总有一天,会走到绝境,可是,他毕竟来过。
至于血有没有白流,命有没有白丢,路是否白走,答案,谁能知道?
答案,也许本来就没有意义。
因为它只在心里,只在自己的心里。
——虽然,那是仅存心间的最后一点残念。
最后一点希望。
步出上东门,北望首阳岑。
下有采薇士,上有嘉树林。
良辰在何许,凝霜沾衣襟。
寒风振山冈,玄云起重阴。
鸣鴈飞南征,鶗鴂发哀音。
素质游商声,凄怆伤我心。
山涧的泉水,顺着山缘流淌着,偶尔遇见尖锐的岩石,发出叮咚的悦耳声响。
沿路的野花,顺次开去,有几株被车轮碾过,陷落于车辙之间,却还有淡淡的香味,混合着泥土的湿味,飘溢于黄昏的气息间。
路过的大鸟,长鸣一声,仿若悲戚,仿若长吟,张开白色的翅膀,流逝于天空和血色残阳的尽头,它是为谁哀伤?为谁悲悼?
……
他不得不原路返回了,因为前面,已经没有路了。
有的,只有悬崖千丈。
或许,悬崖千丈之前,依然有更为广阔的世界。
他已经看不到了。
千百年后的人,是否能看见?
他的眼泪,早已泗泪滂沱。
悬车在西南,羲和将欲倾。
流光耀四海,忽忽至夕冥。
朝为咸池晖,蒙汜受其荣。
岂知穷达士,一死不再生。
视彼桃李花,谁能久荧荧!
君子在何计,叹息未合幷。
瞻仰景山松,可以慰吾情。
没有路了,没有路了,他在心中一遍遍的默念。
没有路了,确实没有路了。
沿途的风光,飞速的朝着回忆的两旁飞逝而去。
他知道,这或许是他做最后一次失路之悲了。
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拿出那把琴,那把曾经陪伴他无数孤独时光的琴。
第一个琴音冒出来了的时候,他心惊了。
——是《广陵散》
那是嵇康的琴,是嵇康的曲,是嵇康的声音。
唯有心中长存刚烈之气的嵇康,才能体会到的有去无回的刺客之声。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无路可走依然勉力前行。
这琴音,终究是要随着嵇康的去世消失于这茫茫时空中的。
它不该出现在这里。
可是,它却出现在了他的琴弦之上。纵然,只是残音稀声。
危冠切浮云,长剑出天外。
细故何足虑,高度跨一世。
非子为我御,逍遥游荒裔。
顾谢西王母,吾将从此逝。
岂与蓬户士,弹琴诵言誓!
有些事,他注定不能遗忘。
有些命运,他注定不能逃避。
那又如何,都交付这穷途末路吧……
清风入我怀,
夕阳从此逝。
他抚摸着他的琴。望着前方。
来时和去时,同一条路,又有何不同了?
此生此世,他注定在这来时去时,隐时现时,穷时达时之间徘徊。
这徘徊,留待千百年后的人去评说吧。
这一刻,他惟愿忘记,他叫做阮籍。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阅读链接